石达开既是答应了洪秀全,自去请他故人李秀成出山,一同办理逐胡大事。他就一个人骑了一匹快马,来至藤县所辖的那座新旺村中。及至走到李秀成的门口一瞧,忽见双扉紧闭,只有一把铁将军自在那儿守门。又因四面没有邻居,无处问信,倒把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大魔王,弄得骑在马上,左右为难起来。幸而瞧见李秀成的大门前面,几树杨柳,随风飘荡;一曲清溪,流水淙淙,树下一块青光大石,亮得可以照人。不禁大赞一声道:“好个世外桃源!此人住在这里,虽是几生修得,偏偏遇见我这个姓石的平生好动不好静,非得把他拖到尘世,一同作番空前绝后的大事业,不让他享这个清福,又把我怎样呢?”石达开说到此处,他就跳下马来,将马系在柳树之上,自去坐在那块大石上面,预备有人走过,好问信。坐了一会,并未有人走过,仅不过一阵阵的清风拂面,便觉肺腑为之一爽。忽然自己失笑起来道:“此地真是仙境。就是坐视几天几夜,我也并不厌烦。”
石达开一个人自问自答,正在玩赏风景的当口,忽闻远远地似有了说话之声,赶忙用手覆在额上,做了天篷架子,睁眼细望。又见说话之人,手挽手的也向李秀成的门前走来。石达开不觉哦了一声道:“原来这两个汉子,也来找寻秀成的,且等他们一霎,看是怎样,再问他们不迟。”
谁知石达开的念头犹未转完,那两个汉子,已向他的面前走来。又见内中一个个子更加高大的,一见了他,慌忙抢上几步,朝他恭恭敬敬地一揖道:“尊驾不是前几天,用那声东击西之法,占领永安城池的那位石达开石志士么?莫非也来探望此地这位李秀成的么?”
石达开一见这个大汉,居然说得出他的来历,不觉有些奇怪起来。也忙答上一揖道:“兄弟正是石某,不知吾兄何以认识我的。”
那个大汉,不及答话,急去对他那个朋友说道:“玉成贤弟,这位就是和我们秀全舍弟共事的那位石达开石大哥。你快快先来见过,我们然后再谈。”
此时石达开已经知这个大汉,就是洪秀全的堂兄大全。又曾听见罗大纲常在说起,自被大全相救之后,彼此一别数年,无从答报他的大恩等等说话。当下不等那个汉子前去和他见礼的当口,反先去朝那个汉子连拱手的问道:“这位贵姓?”那个汉子连忙答礼奉还,口称不敢道:“兄弟姓陈名叫玉成。”
石达开听了失惊道:“陈大哥,你不是江湖上,人称四眼狗的那位陈英雄么?”
洪大全忙代答道:“陈大哥的这个绰号,虽然有些不雅,但是两广一带,以及湖南、江西等等地方,不认识陈玉成的人们倒有,不知道四眼狗的人们,可说没有。”
石达开听说,又连忙向陈玉成大拱其手道:“幸会幸会,我们快快坐下再谈。”陈玉成便和洪大全同在石上坐下。大全又问石达开可是来找李秀成的。又说他和陈玉成两个,久闻秀成是位天生豪杰,昨天来此约他一同去见秀全。李秀成起初不肯应,后来他们再三相恳,秀成推却不过,方允今天再来同走,不料此时把门锁上,竟是有心躲避。要请石达开想个法子,必定要使秀成前去辅佐秀全才好。
石达开听到此地,含笑的答道:“兄弟此次本是前来邀请我们秀成的。二位莫急,兄弟总有法子教他跟了我们同走,不过大全大哥,这向又在何处?非但秀全令弟十分惦记老哥;连那罗大纲大哥,无日不在提起没有报恩为念。”
洪大全听了十分惊喜道:“怎么,大纲兄弟,也在我们秀全舍弟一起么?”
石达开因听大全口气,似乎尚未深知秀全那里的内容,便简单地说了几句去给他听。
洪大全不待石达开说完,愈加大乐起来道:“秀全舍弟有此一日,都是石大哥和众位弟兄相助之力。兄弟是前几年因为救了大纲兄弟之后,官府出了赏格拿我甚急,我只好东躲西藏的混了几年。直到上个月,无意之中,碰见我们这位陈大哥,方才知道秀全舍弟的近来之事。但是陈大哥也不是十分详细。依我当时之意,就要约了陈大哥同到秀全舍弟那儿去的,嗣因陈大哥说出此地的这位秀成先生,是位天上难寻,地下少有的人物,兄弟所以和他来此相访。不料这位秀成先生,真正是位隐士,更比从前的那位诸葛武侯还要高韬。这桩事情,只有完全拜托石大哥一个的了。”
石达开连连点头道:“这样说来,洪大哥和陈大哥二位,对于我们秀成,还是初交。”
陈玉成接口道:“石大哥,我们三个,今天定得守着秀成先生回家,方才甘休。此刻时候还早,可否把这位秀成先生的历史,讲些给我们听听呢?”
石达开听说,一边点头,一边就接着说道:“秀成和我本是同学。我们这位去世的老世伯,名叫世高。他家本是书香人家,自从生下秀成,家境已渐中落。秀成的原名,本叫守成,他在八九岁的当口,就不喜欢研究举业,除了治国安邦之书,不轻寓日。我们那位世高老世伯,因他有子若此,倒也异常高兴。一天秀成忽去请问他的老父,说是守成二字,乃是一个庸碌的子孙名字;只要为人谨慎三分,便可名副其实。人生在世,总要做些创业之事,方才不愧天生斯人。我们那位世高老世伯,便把他改为现在的名字。秀成到了二十开外,一切举动,完全是位武侯模样。前督林则徐制军,曾闻其名,专人走聘,他还嫌他手下,不足展他平生抱负,也和今天一般,避而之他。今年才只二十有八,真正可称一位少年英雄。”
大全、玉成二人一直听到此地,正待再问,偶然抬头,忽被夕阳的光线,照入眼帘,始觉时已不早,不便再谈闲话。忙问石达开道:“天已将暝,难道我们就在此地露宿不成?”
石达开点点头道:“若不露宿,焉得捉此一条活龙。可惜此村没有饭馆,倒是一桩难事。”
陈玉成忙在身边摸出几个面食,递与石达开道:“兄弟带有几个饽饽,不知石大哥可能将就充饥,此地确没餐馆。”石达开笑着接食道:“军营之中,没有水喝,也是常事,有此便好。”
石达开一连吃了几个饽饽之后,就到溪边喝了几口凉水,仍旧坐在石上,一手拍着肚皮大笑道:“既已吃饱,今宵可以露宿矣。”
此时洪大全也将他身上的饽饽取出,分与玉成同吃。吃完之后,大家又谈了半天。三个人看它夕阳慢慢地西下,看它皓月慢慢地东升。石达开一任它夜色弥漫,仍旧谈他闲天。一直到了月挂中天,方才丢开闲文,对着洪陈二人说道:“秀成的锁门而去,我起初时候,当然不知道他往何处。及听二位说起,我才料定他走不甚远,一定避在左近地段待到半夜,以为你们二位决不露宿等他,更不知道我这故人也来找他,他必回到家中宿歇。我就想出一个法子,定要夜深方办。”陈洪二人自然大喜,忙问甚么法子。
石达开笑上一笑道:“从前刘备带了关张二人去访诸葛武侯。张飞因见武侯躲着不肯出见,便对刘备说,不如用火烧了这茅山道士的房子,不怕他不逃出来相见,当时刘备虽然没有肯用此法,我今晚上,可要用此法了。”
石达开一边说着,一边就请洪陈二人,用上几把稻草,堆在秀成的后门,真个烧了起来。秀成的四近,本没邻居,试问谁来救火。不到半刻,只见那座土屋,早已烈烈烘烘的,烧得映着一天都红起来。
不料就在此时,陡见远远地奔来一人,口中大骂着昨天两恶鬼真正害人。石达开等三个,一见来的正是秀成,立刻一齐上前,去将秀成这人团团围住。秀成瞧见有人围他,当初还当强盗;及至仔细一瞧,非但就是那两个恶鬼,而且还多出一位故人石达开起来。当下才知此火,就是他们三个宝货有意放的。不禁先对石达开恨恨地发话道:“天下断无一面奔来求贤,一面又在放火之理。那位满洲皇帝,遇见你这些革命种子,真正也是他的晦气。”秀成说到这句,又朝三个将手一挥道:“还不替我快快救熄了火再说。”
洪陈二人,自然一面忙着陪礼,一面忙着救火。石达开连火也不肯帮同去救,单把秀成这人,一把拖到那块大石之上,一同坐下,微笑着道:“你莫担忧,烧了你的银的,赔还你的金的就是。人家有心前来请你,谁教你搭这种臭架子的呢?”秀成听了,连摇其首,一句没说。
此时洪陈二人,业已将火救熄。秀成奔去一看,幸亏还只烧去几间小屋。当下也微微一笑,邀着石洪陈三个,一同进屋,分开宾主坐下。先问石达开道:“达开大哥,我曾经听人说起,你已遇着明主,很有权力。此刻半夜三更,来此何为?”
石达开应声道:“你已知道我们来此求贤,何必多问。”秀成听说道:“你们那位秀全先生,现方有病,我兄怎好走开。”
石达开听了这句不觉一愣道:“秀全并没病症,贤弟何出此言?”
秀成又说道:“一个人要想苟安,便是终身大病。若为救国救民,尤加不可。秀全先生起初时候,在那桂平,借了传教为名,撺掇杨秀清去办团练,明明想以杨氏前去挫动官兵,他便乘机去取桂林省垣,以图苟安。此乃养痈之病也。等得清兵三路齐至,幸有众英雄为其出了死力,方免于危,此乃将变未变之病症也。现在得了永安,只让杨氏一只肥羊去与向荣那只饿虎搏击,危险岂不很大。若要医他之病,惟有趁那清廷未及预备之际,出其不意,一脚杀入湖南,越岳州,占武汉,直取金陵,方为上策。”
石达开听到此地,不禁五体投地的佩服道:“对症下药,方是良医。贤弟之言是也。快快跟了我们三个,去见秀全大哥,以成兴王之策。”
秀成连连摇手道:“此刻尚非其时。就是去献兴王之策,也不信用。”
洪陈二人接口道:“秀全对于手下弟兄,犹且言无不听计无不从,何况先生呢?”
秀成又说道:“他们都是首义弟兄,相共患难,自然有别。”石达开接口道:“贤弟具此才学,自应出而问世。至于信任与否,本是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之谓,此时那好预计。”秀成听了,方才点头道:“如此说来,兄弟只好同了三位去走一遭的了。此时天已将亮,就请三位,权且打个盹儿,以便明天走路。”
石洪陈三个听了方始大喜。正思各人安睡一霎,又被火烧场子的焦臭味儿熏得难受,哪里能睡。一到天亮,即催秀成起身。秀成本无家眷,仅将他平日所爱的兵书,装上一箱,反锁大门,便同石洪陈三个就此上路。石达开因为人有四个,马只有一匹,索性牵着那马,一同徒步而行。
及到永安,石达开将马交与兵士,先将秀成引见秀全。秀全见了秀成,不过淡淡的敷衍几句。秀成退出,对着石达开把手一扬道:“可是不是,我说尚非其时,你们不信。现在让我就在你的军中,权且住下。若能有了一些战功,方能坚其信用。”
石达开略有愧色,便请秀成到他军中主持军事。复又回身进内,只见秀全已与洪大全、陈玉成两个,正在孜孜有味的大谈特谈。石达开也不管是否打断他们话头,即岔口问秀全道:“秀成这人,确有经天纬地之才,大哥何故藐视于他。”
秀全听了淡淡答道:“我真有些不信,难道此人真能及得上云山大哥和你两个不成?”
石达开大摇其头道:“我不用说,此人之才,真正在东平、云山之间呢。”
大全、玉成二人,也说秀成是位奇才,劝着秀全应该重用。秀全听说,方才传令出去再命秀成进见。当下有人进来回报道:“李秀成李先生说的,他等有了功劳,才肯进见。”秀全听了,方始有些相信起来,便请石达开善为待遇,一俟有功,定当重用。
石达开刚刚退出,秀全又想再和他那大全大哥重话家乡之事的时候,忽据飞探报到,说是清廷方面,已经起用林徐则,派为广西军务督办。大全、玉成二人,不待探子说完,顿时一同失色道:“这还了得,此人一来,我们大有不利。”
秀全喝退探子,也觉不悦。他们三个,正在各皱双眉,互相慨叹之际,又有一个探子报到,说是钱江钱先生充发伊犁,路过韶关时候,忽被他的一个故人胡元炜放走,现在改扮商人模样,不日即到此地。
秀全一听钱江不日可到,不禁把他乐得噗的一声,跳了起来。以手加额道:“还好还好,有他这位救星到了。”当下重赏探子,立命再探钱江的行踪,快快来报。
探子去后,秀全忙又召集全部弟兄,告知钱江即日就到之事。大众听说,自然个个喜欢不尽。罗大纲见了洪大全,先谢当日救命之恩,继叙以后阔别之意。这一天大众的乐趣,笔难尽述。
又过几天,有一天的大早,钱江不待通报,业已飘然而入。秀全一见钱江真的到来,高兴得还当是梦。钱江不及说他自身之事,单问秀全:云山怎么不幸,竟会遇弹亡身。秀全连连细细的告知之后,又将大众弟兄,引来见过。
钱江见过众人,始对秀全和大众说道:“兄弟毫无一点德能,竟蒙大哥和众位弟兄,如此相待,如此重视,真正惭愧不遑。其实兄弟虽然身在缧绁,因有一位陈开大哥照料一切,已无足忧,及过韶关时候,那里知府胡元炜,本是我的生死之交,所以我曾经对着云山、大哥二位说过,我只要一到那里,便不愁了。现在胡元炜因为放我走后恐怕上司见罪,他已告病回乡去了。我在半路之上第一个得着的好信,就是大哥等等,业已占领此城。第二十便是坏信,就是云山大哥不幸身亡。第三个也是坏信,听说林则徐林制军,复又起用,督办此间军务。”
钱江刚刚讲至此处,秀全抢着接口道:“兄弟正为此事,在与一班弟兄,愁得几乎要死。幸亏得到大哥在那韶关脱险之信,方才抵过一半。”
钱江摇着头道:“这件事情,我也无可为力。因为这位林制军,确是一位老成持重,为守兼忧,既得民心,复不怕死的人物。况且我和他又有一点私交,怎样可以和他破脸。”钱江说到这句,忽把双手向他大腿上面一拍道:“说来说去,就怪云山大哥死得太早,不然,此时或已杀入湖南去了。即使林制军再放湖南的军务督办,那里是四通八达的地方,便可发展,不像此处是个死地。”
秀全忙说道:“这是国家大事,大哥总得看在百姓受苦面上,想出一个万全的对付法子才好。”
钱江听了道:“大哥何必说这重话。兄弟力之所及,敢不去替大哥分忧。”
说着,把眼睛四面一望,似在找人样子,钱江因见石达开不在跟前,便问秀全道:“行军之事,虽重粮草,但以重大的军情比较起来,粮草又算小事。大哥此次将黄文金和胡以晃两支人马,放在金田,专顾运粮之事,未免稍觉失算。现在快快先把他们两个调来此地,以便应付官军。”
洪秀全听了,一面赶快传人去调黄胡两路人马,以及所编教民;一面又向钱江认错道:“这桩事情,本是兄弟一个人的主张。云山大哥和达开大哥,而且曾经劝我过的。”
钱江恍然道:“哦,原来如此,我方才还想问问达开大哥的,像他这般才具,难道因粮于敌的那句老话都不知道的么?既是大哥自己主张,我就不必请问他了。”
秀全正待答话,见石达开高高兴兴的奔了进来,向着他和钱江二人道喜道:“兄弟特来道喜,大事无碍的了。”秀全急问甚么事情。
石达开道:“顷据密探来报,说是林则徐尚未起身。忽然在籍出缺。清廷方面,改派大学士赛尚阿督办广西军务。”
钱江听说,也向秀全道喜道:“这真大喜,兄弟知道这位赛钦差,不但不学无术;且是徐广缙、叶名琛一流的东西。既是如此,赶快派人直取平乐府去。”
石达开应声道:“这桩差使,兄弟可以担任。”
钱江听说,连道最好没有,最好没有。哪知石达开尚未起身,韦昌辉、罗大纲两个,都来争着要去。
钱江摇手阻止道:“二位兄弟,何必如此着慌。现在已届大战之期,正在愁得没有大将可以分配,二位兄弟既要立功,有有有,你们二位候着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