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武士当年曾学文,相逢知己乐同群。
宵人何事谋偏险,欲窃襄王梦里云。
话说梁生要寻官塘大路,依着人声热闹处走将去。走勾多时,渐觉那嘶喝之声近了。信步走出村口,果见一条沿河的大官塘,河里有无数兵缸从上流而来,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里掌号、扯纤,又有许多带刀的兵丁,拿着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,因此喧闹。梁生正待上前问路,只见一个兵丁看着梁生叫道:“好了,又有一个扯纤的人在此了。”说罢,抢将过来,把梁生劈胸揪住。原来,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去的客兵。初时,茂贞奉诏征讨杨守亮,朝廷恐他本部兵少,听许调用别镇客兵,他因在荆南镇上调兵五千去助战。谁想军饷不给,粮少兵多,茂贞只得仍将这五千兵发回荆南,一路着落所过州县,给与缸只、人夫应用。州县官奉了都督将令,便捉拿民舡与他,又派每图各出民夫几名,替他撑舡扯纤,百姓们也有自去当差的,也有雇人去当差的,直要送过本地界口,才有别州县的民夫来交换。这些兵丁又去搜夺民夫身边所带的盘缠。民夫于路要钱买饭吃,又饥又渴,走得慢了,又要打,熬苦不过,多致身死。有乖觉的,捉空逃走了。兵丁见缺少了民夫,船行不快,又乱拿行路人来顶代,十分肆横。彼时,有古风几句,单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。其诗曰:
自昔兵民未始分,吁嗟此日分兵民。
分兵兵既夺民食,分民民又为兵役。
以民养兵民已劳,以兵役民兵太骄。
民役于官犹可说,民役于兵不可活。
民为役死役之常,役为兵死尤堪伤。
当下,梁生不知高低,只顾走上前去,被这厮们拿住,要他扯纤。梁生嚷道:“我是个秀才,如何替你扯纤?”那兵丁笑道:“不妨事,便算你是秀才相公,今且权替我们扯了纤去,回来原是个相公。”梁生待要挣脱时,那里挣得脱,早被他把纤索拴在腰里,不由分说,扯着要走,不走时,便要打。梁生没奈何,只得随着众民夫一齐走动。有几句口号笑扯纤的秀才道:
白面书生知一舟,常横一笏在心头。
迢迢去路前程远,还看收绳向后投。
可恨这伙客兵,不但虐使民夫,又凌辱士子。梁生此时勉强走了几步,早走不动了。正没法处,只见远远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,手执令旗,一面骑着马,引着百十个军汉,飞也似跑将来。这些兵丁相顾惊讶道:“想是防御老爷有令旗来了,我们不要去惹他。”说罢,都四散去开走了。那军官跑马近前,一眼看见梁生头戴着内,混在众民夫中扯纤,便指着喝道:“这戴巾的,像一位相公,如何也在此扯纤。”梁生听说忙嚷道:“我是襄州学里秀才,在此经过,被他们拿住的。”那军官听得说是襄州秀才,即喝教随来的军汉,把梁生解放了,请过来相见。梁生放了纤索,整一整衣冠,走到他马前称谢。那军官在马上仔细看了梁生一看,慌忙滚鞍下马,纳头便拜。梁生愕然,待要答礼,那军官抱住梁生说道:“官人不认得小人了么?”梁生也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看,说道:“足下其实是谁,我却一时认不出。”那军官道:“小人就是爱童,官人如何不认得了?”梁生听罢,惊讶道:“原来是你!你如今长成得这般模样,教我那里认得?我问你,几时在这里做了武官?”爱童道:“小人自蒙官人打发出来后,便投靠本州栾家,恰好赖官人在栾家处馆,小人指望求他在栾家主人面前说些好话,谁想赖官人到不知去说了什么撺掇,他把小人逐出。小人没处投奔,只得瞒着调粮船上人,在船上做了水手。路经郧一陽一镇上,适值本镇防御使老爷新到任,出榜召募丁壮。小人便去投充营兵,官名叫做钟爱。蒙防御爷抬举,参做帐前提辖。今防御爷又新奉敕兼镇勋襄两郡,驻节均州界上。近闻这些过往兵丁一騷一扰地方,因差小人传令来禁约,不想官人被这厮们所辱。不知官人为甚独自一个来到这里?”梁生道:“我的事一言难尽。我且问你这防御使是谁,方才那些兵了见他有令旗来,好不畏避。”钟爱道:“官人还不晓得,这防御爷就是当年在官人家里读书的薛相公。他原有世袭武爵,今他太老爷死了,他便袭了职,移镇此处。”梁生道:“原来就是薛表兄,怪道他便肯抬举你。”正是:
昔被赖子侮后一庭,今事薛郎为前部。
人生何处不相逢,忽合萍踪在中路。
当下,钟爱对梁生道:“薛爷时常思念官人,近日移驻均州,与襄州不远,正想要来奉候。今喜得官人到此,可即往一见。”梁生道:“我也正要见他,诉说心中之事。”钟爱便把自己所乘之马请梁生骑坐。唤过一个随来的军士,将手中令旗付与他,分付道:“你去传谕这些过往兵丁说,防御老爷有令:不许虐使民夫,不许抢夺东西,不许捉拿行人。如有不遵约束者,绑赴辕门,军法从事。”那军士领命,引着众军士向前去了。梁生恰待与钟爱行动,只见又有一簇军汉,抬着许多饭食飞奔前来。钟爱又唤来分付道:“这是防御老爷的好意,恐民夫路上饥馁,故把这饭食给与充饥,你等须要好生给散,休被兵丁夺吃了。”众人亦各领命而去。钟爱分付毕, 转身替梁生牵着马, 望均州镇上行来。行路之时,钟爱又叩问梁生:“为甚至此?”梁生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。钟爱听说老主人、老主母都死了,欷歔流涕。又闻赖本初这般负心,十分忿恨。
说话间,早望见两面大旗在空中招展。钟爱指道:“这便是防御衙门了。待小人先去通报,好教薛爷出来迎接。”说罢,正要向前奔去,只听得鼓角齐鸣,远远地一簇旗幡,许多仪从拥着一个少年将军,头戴红缨,金兜鍪身,穿绣花锦征袍,扬鞭跃马而来。钟爱道:“原来老爷恰好出来了。”便跑向马前跪禀了几句话,那将军满面笑容,勒马向前,望着梁生,拱手道:“贤弟别来无恙。”梁生看时,正是薛尚文,慌忙也在马上欠身道:“恭喜表兄荣任在此,小弟今日幸得相会。”两个并马至府门下马,揖让而入。梁生看那军中气象,十分雄壮。但见:
兵威整肃,军令森严。辕门左右,明晃晃列几对缨槍;大寨东西,雄赳赳排两行画戟。建牙吹角,依稀光弼旌旗,喝号提铃,仿佛亚夫壁垒。守卫的,一个个弓上弦,刀出鞘,非此河上翱翔;防护的,一个个人裹甲,马加鞍,岂似军中作好、满营如荼,总奉元戎驱遣。班声动而北风起,诚堪令川岳崩颓;剑气冲而南斗平,洵足使云霞变色。真个宁为百夫长,果然胜作一书生。
二人逊入后堂,讲礼叙坐。尚文道:“不才自与表弟相别之后,即至先君任所,依旧弃文就武。先君为我联下一头姻事,乃同僚巫总兵之女。迎取过门不上半年,巫氏病故。先君、先母亦相继弃世。不才终制之后,便改名叫做薛尚武,袭了世爵,仍为兴安守将。适直彼处土贼窃发,不才设法剿平。朝廷录此微功,升为防御使之职,移镇郧一陽一。近又奉敕兼镇襄郡,故驻扎于此。襄州去此不远,正拟躬候,只因到任未几,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荆南的兵丁在此经过,茂贞约束不严,军无纪律,不才保护地方,不敢轻离孤守,又恐这厮们一騷一扰不便,特遣钟爱传令禁约。方才更欲亲往督促他们起身,不想却得与贤弟相见。请问贤弟为何来到这里,姨夫、母姨一向好么?”梁生垂泪道:“先父、先母相继弃世,已将三年矣。”薛尚武道:“原来姨夫、母姨俱已仙逝,不才因路途迢隔,失于吊奠,深为有罪。”梁生道:“小弟亦不知尊大人与尊夫人之变,甚是失礼,彼此疏阔。今日幸遇钟爱,遂得望见颜色。”尚武道:“贤弟为甚身冒兵险来至此处?”梁生道:“只为自己婚姻之事,故冒险而来。”尚武道:“贤弟已联过姻了么?”梁生叹道:“甫能联得转一头姻事,不想又有许多周折。”尚武叩问其故。梁生先把赖本初忘恩负义,迁移去后不相往来,忽地为栾云来求买半锦,并不提起桑家姻事,直待张养娘报知,方得联姻的话说了一遍。尚武道:“贤弟一向难于择配,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,又且两锦配合,天然凑巧,最是难得。可恨赖本初那厮受了贤弟大恩,偏不肯玉成好事,反替他人使奸细,天下有这等丧心的禽兽,我恨不当时一拳打死了他。”说罢,气得咬牙切齿,怒发冲冠。梁生道:“这还不足为奇,更有极可骇的事。”因又把梦兰小姐被逐,自己与梁忠买舟追来,于路遇了反人,失却半锦,主仆分散的情由细细说了。尚武道:“此必赖本初因栾云谋姻不成,指唆他赶逐桑小姐。那中途骗锦的人,也定是本初所使。但可疑者,不是那人到你船里来骗你,到是你去乘他的船,因而被骗,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。如今也不难处,我既移镇此处,襄州也是我统辖之地,待我行文到彼,着落该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来拷问,便知端的。”
梁生道:“多承美意,但今骗去小姐所赠之锦还不打紧,只不知小姐被逐到那里去了,小弟一路寻来,并无踪影。”尚武道:“贤弟若寻到这里,却是走差了路了。这里一路兵丁充斥,男人尚且难行,女子如何去得?”梁生道:“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,贸贸而来,故特地要追他转去。不想竟无下落。”尚武道:“这不难,待我替你寻访一个的实便了。”遂唤提辖钟爱付与令箭一枝道:“你去查点那些过往兵船,可有女妇夹带。如有夹带都着留下,以便给还原主。并催促他们作速赶行,不得迟延停泊。”又唤两个牙将,各赍令箭分头前去查问沿塘附近的民居,可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。若有时,都报名来。又把令箭一技付与一个军官,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,解赴军前听审。一面探问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可曾回来,一面私访栾云、赖本初近日作何勾当。钟爱与牙将军官各各领命去了。尚武置酒内堂,请梁生饮宴。梁生想着梦兰,那里饮酒得下。因尚武殷勤相劝,只得勉饮几杯,不觉沉醉。尚武命左右打扫一间卧房,请梁生安歇。梁生有事在心,如何睡得着。因见案上有文房四宝,遂题词一首,调《二郎神慢》:
心惊悸,问王女飘流何地?恨临去,曾无一语寄。前途远风波足惧。只愁你,遇强暴,弱质怎生回避。肝肠碎,天涯一望,徒积满襟珠泪。
题毕,伏枕而卧,翻来覆去,一夜不曾合眼。等到天明起来,梳洗罢,尚武请到内堂相陪早膳。只见钟爱进来禀道:“昨奉老爷将令,查点过往兵船,并无妇女夹带。”梁生听说,心上略放宽了些,想道:“且喜小姐不曾遇着兵丁,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。只等那两个牙将回报,便知分晓。”过了几日,先有一个牙将闻来禀复道:“奉令查访民居,并无女子流寓。近因兵丁过往本处,妇女兀自躲开了,那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。”梁生闻言方分愁闷。次日,那一个牙将回来报说:“小将奉令分头查访流寓女子,直查至二十里外一个荒僻所在,有一华州人桑继虚,同一中年妇人, 与一女子流寓在彼。 妇人姓赵氏,女子名梦蕙。”梁生听说喜道:“此必梦兰也,他改名避难,故易兰为意,托言是华州人,那赵氏想就是钱乳娘,这桑继虚或即桑家戚属,护送小姐至此。吾当亲往访之,”尚武便教备马与梁生骑去。
梁生出了衙署,跨上马,叫牙将领着,径望那所在。才行了半日,牙将遥指道:“前面树林中隐隐露出这几间茅屋,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。”梁生加鞭策马而进。到得林中,下了马,至茅屋前探望,只见绕屋松一陰一柴扉半掩,连叩数下并没人应。梁生唤牙将看着马,自己款款启扉而入,到草堂上扬声问道:“这里是桑家么?小生梁栋材特来探候。”叫了几声,只是没人应。梁生心疑,再走进一步张看时,只见里面门户洞开,寂然无人。梁生一头叫,一头直步进内里,却原来是一所空屋,并无一个人影。梁生惊讶,转身出外,问牙将道:“莫非不是此间,你领差路了?”牙将道:“小将昨日亲来过的,如何会差?”梁生道:“既如此,怎么并没一人在内?”牙将道:“昨日明明在此的,怎么今日就不见起来?莫非到因小将来查访了,他恐有什么扰累,故躲开去么?”梁生跌足道:“是了,是了,你昨日不要惊动他便好。”牙将道:“小将不曾惊动他,原对他说明的。” 梁生道:“说什么?”牙将道:“说是老爷的内亲梁相公要寻一流寓的女子,故来查访,并无扰累。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。”梁生沉吟道:“若是梦兰,他晓得我来寻,他决不到躲去。今既躲去,定不是梦兰了。想又另是个桑梦蕙,真个从华州来的。”徘徊了半响,没处根寻,荒僻所在,又无邻里可问,只得怅然而返。
看官听说,那桑梦蕙不是别人,就是梦兰母舅刘虚斋之女刘梦蕙。这桑继虚即乃兄刘继虚也。继虚在华州为赋役所苦,遂弃却田产,与妻子赵氏、妹子梦蕙一同逃避。这梦蕙生得聪明美丽,才貌也竟与表姊桑梦兰仿佛。年方十五,尚未予人。因父母早亡,随着兄嫂度日。当下继虚夫妇挈了他逃离华州,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暂住,一则脱避役累,二来就要桑公替梦蕙寻头好亲事。计算定了,竟望襄州进发。又恐华州有人来追赶,他乃迂道而行,不想行至均州,问知桑公已没于任所,一时进退无路,只得就在均州赁屋居住。后因兵丁过往,又徒避荒僻之所。那一日忽见有防御使标下牙将赍着令箭来查访流寓女子,说要开报姓名去听凭什么梁相公识认。继虚恐有扰累,不敢说出真姓,因本意原为欲投桑公而来,故即假说姓桑。一等牙将报名去后,便连夜领了妻子、妹子另投别村暂寓,以避缠扰。梁生不知其中就里,听得牙将回报,只道梦蕙真个姓桑,桑梦蕙即是桑梦兰,遂空自奔访这一遭。不惟真桑梦兰不曾寻见,连那假桑梦蕙也无影无踪,但闻其名,未见其面。正是:
梦兰梦蕙名相似,未知是一还是二。
纵然寻着也差讹,何况根寻无觅处。
梁生当日寻访桑家寓所,却寻了一个空。踌躇瞻望了一回,只得仍旧上马,同着牙将缓辔而归。真个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一路上,不住声的长吁短叹。到了衙署中,尚武接着问道:“有好音否?”梁生把上项事述了一遍,咨嗟不已。尚武道:“贤弟不必愁烦,我料桑小姐决不到这里来。他向以归途难阻,故久居襄中,岂有今日忽欲冒险而归之理。吾闻桑老先生一向侨寓长安,今小姐一定仍往长安去了。贤弟若要寻他,须往长安去寻。况今当大比之年,贤弟正该上京应举,不但访问凤鸾消息,并可遂你鹏程鹗荐之志。”梁生道:“若寻不出鸾消风息,便连鹏程鹗荐之志也厌冷了。”尚武道:“贤弟高才,取青紫如拾芥,怎说这灰心的话。”
正谈论间,只见那差往襄州去的军官回来了禀说:“襄州的公差并没有姓景的,无可查解。梁家老苍头梁忠并不曾回来。栾云、赖本初都不在家里。近日郡中正在乡里举报科举, 他两个却不候科举, 到出外游学去了。”尚武听罢,对梁生道:“失锦事小,只寻着小姐要紧。今郡中正报科举,贤弟决该入京应试,乘便寻访小姐。待我移文襄州,教他速备科举文书,起送贤弟赴京便了。”梁生见尚武美意惓惓,又想此处寻不着梦兰,只得要往长安走一遭。便依了尚武言语,打点赴京。尚武随又遣人责文往襄州,要他举报梁生科举。不则一日,襄州的科举文书到了。梁生正待起身,不想忽然患起病来,起身不得。原来,梁生自那日被蒙汗药麻翻露宿了一夜,受了些寒,次日,又走了一早晨,受了些饥渴劳苦,到得官塘上,又受了兵丁的气,及到尚武府中,又因访不出梦兰消息,心里十分忧闷,为此染成一病,甚是沉重。慌得尚武忙请良医调治,自己又常到榻前用好言宽慰,过了月余,方才痊可,正是:
只为三生谋半笑 几将一命赴重泉。
梁生病体稍痊,便要辞别起身。尚武道:“尊恙初愈,禁不得路途劳顿。况今场期已逼,你就起身去,也赶不及考试了。不如且宽心住在此,等身子强健,那时径去寻访小姐未迟。”梁生没奈何,只得且住在尚武府中。尚武公务之暇,便与梁生闲谈小饮,替他消遣闷怀。一日,正当月圆之夜,梁生酒罢归寝,见卧室庭中月光如画,因步出阶前,仰视明月,心中想起梦兰,凄然流泪。徘徊了半晌,觉道身子困倦,回步入室,恁几而卧。才朦胧睡去,耳边如闻环珮之声,抬头一看,只见一个美人,手持一枝兰花,半云半露,立于庭中,指着梁生说道:
欲知桑氏消与息,好问长安旧相识。
梁生听说,忙起身走上前去,要问个明白,却被门槛绊了一跤,猛然惊醒,乃是南柯一梦。看庭中月光依旧明朗,听军中金鼓已打二更,想道:“方才梦中分明是一位仙女来指示迷途,但他言语不甚明白,只说桑氏消与息,知是好消息,恶消息?”又想道:“我从未到长安,有甚旧相识在那里,却教我去问他?”忽又想道:“前闻钱乳娘说桑小姐初生时,他母亲梦一持兰仙女以半锦与他,说他女儿的婚姻在半锦上,今若就是这位仙女来教我,定有好处。”却又转一念道:“梦中美人我看得不仔细,莫非不是什么仙女,竟是桑小姐已死,他的魂魄来与我相会么?”左猜右想,惊疑不定,准准的又是一夜不曾合眼。次日起来,把梦中之语说与尚武知道。尚武道:“我原教贤弟到长安去,这梦兆正与我意相合。”梁生道:“只是小弟从未到长安,那有旧相识在彼?”尚武道:“好教贤弟得知,今早接得邸报,前任襄州太守柳玭钦召还朝,仍授殿中侍御史,这难道不是贤弟的旧相识?”梁生道:“若柳公在长安,小弟正好去会他,但他自从华州入京,与桑小姐无涉,如何小姐的消息要向他问。”尚武道:“梦兆甚奇,必然灵验,贤弟到彼自有分晓。”梁生道:“表兄说得是。”便收拾行李,即日要行。尚武见他身子已强健,遂不复挽留,多将盘费相赠,治酒饯别。饮酒间,尚武道:“本该令钟爱伏侍旧主到京,但我即日将兴屯政,发兵开垦闲田,要他往来监督,不便远差。待我另遣一人送你去罢。”梁生谢道:“小弟只有一个老仆梁忠,不幸中途分散,今得表兄遣人相送,最感厚意。”尚武便唤过一个小校,给与盘缠,分付好生送梁相公到京,直待梁相公有了寓所,另寻了使唤的,然后讨取回书来复我。小校领诺。尚武又教选一匹好马,送与梁生骑坐。梁生拜谢上马。尚武也上马相送。钟爱也随在后边,送至十里长亭。梁薛二人洒泪叮咛珍重而别。尚武自引着从人回去了。钟爱又独自送了一程。梁生道:“你来得远了,回去罢。”钟爱涕泣拜辞,怀中取出白银二十两奉与梁生说道:“须些薄意,聊表小人孝敬之心。”梁生道:“薛爷赠我路费已够途中用了,何劳你又送我银子。”钟爱道:“小人本该伏侍官人去,只因做了官身,不得跟随,这点薄敬,不过聊表寸心,官人请勿推辞。”梁生见他意思诚恳,只得受了。钟爱道:“官人路途保重,到京之后,千万即寄书回覆薛爷,教小人也放心得下。”又分付那随行的小校道:“你路上须要小心伏侍,切莫怠慢,回来时,我自赏你。”说罢要行,却又三回四顾,有依依不舍之状。梁生见他如此光景,也觉惨然。正是:
逐去之童,能恋故主。
负心之人,不如奴子。
钟爱掩着泪去了。梁生在马上,一路行,一路想道:“我出门时,有老仆梁忠相随,谁想中途拆散,不知他死活存亡,今日到亏逐去的爱童在急难中救了我。”又想道:“当初薛表兄在我家,我父母待他不如赖本初亲热,谁想今日,他到十分情重,偏是本初负义忘恩。”一路欷歔嗟叹。夜宿晓行,走够多日,渐近长安。一日,正行间,只见路旁贴着一张纸儿,梁生一眼看去,却是刻的回文锦前半幅图样,乃惊讶道:“这半锦是我聘桑小姐的,谁人把来刊刻了图样,贴在这里?”及看了后面一行大字,一发疑惑,想道:“如何说配得半锦的,到柳府相会?难道桑小姐的半锦也像我着了人骗?被什么柳家所得?若桑小姐不曾失此半锦,难道那柳府又别有半幅锦不成?若说就是桑小姐的锦,怎生桑忽变为柳?这柳府又不知是那一家?难道就是柳老师?若就是柳老师,他又何从得这半锦?既是半锦在那里,不知人可在那里?人与锦不知在一处,在两处?”左猜右想,惊疑不定,有一曲《江儿水》单写梁生此时的心事:
陌上桑,何处章台柳?可疑想着我半图失却难寻取。莫非他,璇玑也被人窃去?因此上,代僵忽变桃为李。若说仍然是你,难道接木移花,恰与房氏莹波相类?
梁生心里猜疑,又见贴这张纸的不止一处,偶然行过一个茶坊,那随行的小校说道:“相公走渴了,在此吃杯茶了去。”梁生下马走进茶坊,拣副座头坐了,店家忙点茶来吃。梁生抬头,见茶坊壁上也贴着这张纸儿,便问点茶的道:“这张纸是谁人贴在此的?”点茶的道:“前日柳侍御老爷上京路过此处,他家大叔把这纸来贴在此的。”梁生惊道:“原来那柳府就是柳老师。”又问道:“你可知柳府从何处得这半锦?”点茶的道:“柳府大叔前日也在这里吃茶,曾说起这半锦是他家小姐的,今为着婚姻事,要寻问那后半幅来配合。”梁生听了,愈加疑怪道:“一向不闻柳公有女,如何今日忽有什么小姐?若说为婚姻事,一定就是桑梦兰了,但梦兰自从襄州入京,柳公自从华州入京,两不相涉,如何梦兰却在柳公处?”因想起前日牙将所云,华州女子桑梦蕙或者原是梦兰托名的。忽又想起前日梦中仙女之言,笑道:“仙女梦中所教,今日应了,我只急急赶到京中拜见柳公,便知端的。”当下,还了茶钱,疾忙上马,携着小校向前趟行。正是:
柳府何由有掌珠,几回猜度几回疑。
追思梦兆当非谬,且向京中问老师。
且不说梁生见了半锦图急欲赶到京师,且说栾云、赖本初要投拜杨复恭,都冒姓了“杨”,栾云改名“杨栋”,赖本初改名“杨梓”。两个先认做兄弟,杨梓为兄,杨栋为弟,带了门客时伯喜,一齐进京。杨栋多备金珠礼物,与这后半幅回文锦,投献杨复恭门下。复恭大喜,就收杨栋做了义儿,带挚杨梓也做了义侄,各与官爵,杨栋为千牛卫参军,杨梓为御马苑马监,时伯喜也充了杨府虞候,好不兴头。当时有几句口号嘲笑栾、赖二人道:
栾子无兄忽有兄,复恭无嗣忽有嗣。
本初甘作三姓奴,守亮遥添两宗弟。
不比柳公收义女,不比梁公招赘婿。
并非接木与移花,只是趋炎并附势。
一日,杨复恭家宴,杨栋、杨梓都在旁陪侍。复恭问及这半锦从何处得来,又道:“可惜没有前半幅,不知如今可有处觅访了?”杨梓便道:“那前半幅锦,侄儿已见过,是襄州一个秀才梁栋材藏在家中。侄儿曾劝他献与伯父,他偏不肯。后闻蜀中女子桑梦兰藏着后半幅,梁栋材便与他结为婚姻,一个把前半锦作聘礼,一个把后半锦作回礼。今儿辈所献乃桑氏回赠梁生之物,是侄儿多方设计取来的,那前半锦尚在桑氏处。”复恭道:“如今桑氏在那里?”杨栋接口道:“这桑氏即原任礼部侍郎谪贬襄州太守桑求之女。此女曾借住孩儿的房屋,孩儿因断弦未续,欲求他为室,他坚拒不允,被孩儿赶逐出屋,不知奔往那里去了。”杨梓道:“今不消寻问桑氏,伯父若要完全此锦,只消出一谕单在外,如有人报知前半锦下落者,赏银若干,重赏之下,自然有人探知来报。那时半锦有了着落,桑氏也有着落,不但伯父所收之锦不致残缺, 栋弟仗伯父神力, 亦可重遂婚姻之愿矣。”复恭道:“我向欲求此锦,却不晓得桑侍郎藏着半幅,他为人倔强,所藏之锦不肯与我,无怪其然,何物梁生,亦敢藏匿不献,好生没礼。今若收得前半锦时,我作主把桑氏配与栋儿便了。”杨栋起身拜谢道:“如此多谢爹爹。”当晚席散。次日,复恭发出谕单一张,上写道:
内相杨府向来购求回文古锦,今已收得后半幅,如有人将前半幅来献者,赏银一千两。如探知前半锦下落来报者,赏银一百两。特谕通知。
杨栋接着谕单,便教贴在内相府前,又遣人依样抄白几百张,去城内城外各处粘贴。过了几时,并没踪迹。忽一日,杨栋的家人在京城外揭得一张纸来报杨栋道:“前半锦已有着落了。”杨栋看那纸上却刊刻着前半锦的图样,正与那后半幅恰好配合。后面明明写道:“配得后幅者,至京师柳府相会。”下又细注一行道:
柳侍御今已到京,欲配锦者,速来无误。
杨栋看了说道:“这柳侍御就是襄州前任的柳太守,新奉旨起用到京的,如何那前半锦却在他处?”便请杨梓来与他商议。杨梓遂同着杨栋入见复恭,具述其事。复恭听说,皱着眉道:“柳侍御这老儿又是一个倔强的,那半锦若在他处,他怎肯与我?”杨梓道:“这不难,侄儿有一计在此。”复恭道:“计将安出?”杨梓道:“柳侍御在襄州作郡时,梁栋材是他极得意的门生。当时,侄儿也曾权姓了梁,认做栋材之兄,与他相知一番。今半锦既在柳府,桑氏亦必在柳府,彼欲求合得半锦者去相会,或者是寻梁栋材去成亲,也未可知。待侄儿如今去见他,只说杨栋就是梁栋材,赚他把桑氏嫁到这里来,不怕半锦不归伯父。”复恭与杨栋都道:“此计大妙,今可即去。”杨梓道:“未可造次,伯父可发一个率儿杨栋的致意帖儿,先遣人去探问他半锦的来因。若桑氏果然在彼,方可行此计。”复恭依言,即遣一心腹人持帖往见柳公。杨栋又分付了他言语,那人领命,竟投柳府。正是:
小人奸计,愈出愈奇。
假冒君子,羊质虎皮。
却说柳公自带了桑梦兰入京赴任后,日望梁生到来。不想场期已过,不见梁生来到,心中疑虑,恐他还在别处寻访。桑小姐因又于回文图后添注一行,遍贴京城之外,要他速来相会。那日,适有人抄录杨复恭的谕单来看。柳公见了正在惊疑,只见门役禀说:“内相杨府差人求见。”柳公便教唤进。那人叩了头,呈上名帖,禀道:“家内相爷致意老爷,闻老爷家藏半幅古锦,不知从那里得的,特遣小人来叩问。”柳公道:“我正要问你家这半幅锦从那里得的?”那人道:“这是家大爷献与家内相爷的。”柳公道:“那个大爷?”那人道:“这名帖上讳栋的便是。”柳公道:“可又作怪,那半锦是我家小姐与梁秀才回聘之物,如何却在你杨家的大爷处?”那人道:“家大爷原不姓杨。”柳公道:“不姓杨,姓什么?”那人道:“不晓得姓什么, 但晓得是襄州秀才来投拜家内相爷做义子的。 ”柳公沉吟道:“若说襄州来的,难道你家大爷就是梁秀才不成?我今且不发回帖,可请你大爷亲来一见,我有话要面说。”那人领命而去。柳公入内,把这话述与梦兰知道,梦兰听罢,呆了半晌,不觉满面通红,潸然泪下道:“不意文人无行,一至于此。”柳公道:“且慢着,我昔在襄州时,曾举报梁生两次科举,他为亲老,不以功名易其孝思,竟不赴试。从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,今若投拜欺君蠢国的杨复恭,便是不忠了,我料梁生决不为此。等那杨栋来见我,便有个明白。”梦兰听说,暗猜道:“若说杨栋就是梁生,恐梁生未必如此无行;若说不是梁生,如何恰好讳栋,又是襄州人,又恰好那半锦在他处?”口中不语,心下狐疑。有一曲《红衲袄》单道桑梦兰此时的心事:
只指望,阖回文,谐凤鸾;又谁知,物虽存,人已换。不信他,弃前盟,轻将半锦捐;不信他,卖璇玑,让与他人倩。据着他,栋名儿,依然不改变;难道他,做螟蛉,也如我柳梦兰?纵使他,赋奏凌云,恰好与杨意相逢,也怎便,拜貂珰,把污贱甘。
次日,柳公正朝罢而归,门役禀称:“有一位杨爷来见。”柳公只道是杨栋,取帖看时却写着门生杨梓名字。柳公道:“我那里有这一个门生?且请他进来,看是那个。”门役领命传请。柳公步出前堂,只见那杨梓顶冠束带,恭恭敬敬趋至堂前,纳头便拜。柳公扶起看时,认得是梁梓材,揖他坐了,问道:“足下不就是梁梓材么?”杨梓道:“门生正是。”柳公道:“为何姓了杨?又几时得做了官?现居何职?”杨梓道:“不瞒老师说,门生近日投拜内相杨公门下做了义侄,故姓了杨。现为御马苑马监。”柳公听了,勃然变色道:“足下既投拜阉竖,老夫不好认你做门生了!且问你令弟梁栋材今在何处?” 杨梓道:“舍弟也投拜杨公做了义子,现为千牛卫参军。昨曾有名刺奉候,只那杨栋便是他。”柳公摇头道:“不信有这等事。令弟品行,老夫素所爱重,他初见老夫时,老夫即欲荐之于朝,他推辞不肯,愿由科目而进。今日何故屈就这等异路功名?”杨梓道:“舍弟只为早岁错过功名,如今年已长成,急于求进,故尔小就。”柳公道:“纵欲小就,何至阿附权珰?若他果如此败名丧志,老夫请从此绝,切勿再认学生。”杨梓连忙打躬道:“大人息怒,舍弟今日特托不肖来拜见,专为要问桑小姐消息。舍弟向以回文半锦聘定桑小姐,今闻此半锦在大人府中,想桑小姐也在大人府中,大人虽怒绝舍弟,不认师生,还望完全了他的夫妇。”柳公道:“桑梦兰为栾云所逐,无可依归,实是老夫收养在此。但今既为老夫之女,决不招此无行之婿。”杨梓又忙打躬道:“舍弟当时既已聘定,恐未便返悔,乞大人念婚姻大事,委曲周旋。”柳公道:“梦兰止许嫁梁孝廉之子梁栋材,却不曾许嫁杨太监义子杨栋。他既为婚姻大事,何不自来见我?”杨梓道:“他本欲亲叩台墀,一来为有微恙,不能出门;二来也为无颜拜见师台,故特托不肖来代叩。”柳公沉吟道:“我料梁生未必失身至此,他今若不自来,我只不信。”杨梓道:“大人若不信时,现有桑小姐赠他的回文章句与诗词在此。”说罢,便从袖中取出呈上。柳公接来看了,道:“这些诗词果是梦兰赠与梁生的,但梁生既有回文章句,也有和韵诗词,若今杨栋果系梁生,教他录来我看。”杨梓应道:“待不肖回去,便教他录来。”说罢起身,打躬告别。柳公也不举手,也不送他出门,杨梓含羞(足局)(足脊)而退。柳公气忿忿地在堂上呆坐了一回,想道:“倘然杨栋真个就是梁栋材,我虽拒绝了他,未知梦兰心里如何,或者儿女之情,未必与我一样念头。待我去试他一试。”正是:
试将己意律人意,未必他心是我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