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蝼蚁一命自天来,谁说囚妻可自媒。
贪恶不知三尺法,风一騷一还惹一身灾。
乞婆老怪真如狗,驿宰新升颇似虺。
失接朝京清御史,可怜共作一坑灰。
那母夜叉自恃口谈来得,又撞着贴天飞,想没有做不来的事。谁知一着不到,满盘是空,然后知世界都是妄想结成。如老叫化害相思病,风流情种,一妄也;惰贪婆自捡新郎,高结彩楼,二妄也;黑虎跳居官嚼民,装妖做势,三妄也;三考官回家阔绰,列名宪纲,四妄也;假斯文卖弄才学,偏要刻诗稿,刻考卷,刻窗课,盛行一地,究竟露出马脚,五妄也。这五妄,如今亦不知果有这样人否?还可恨世上有一种假衣冠,逼真叔敖,真鬼魅,尽属黎丘,胡行混世,机关极其深暗,尤其可恶。假如小小前程,也要费尽钱钞;随缘干来,也要凑着官运;顶戴得起,还要在京里坐守听选,不是五年三年不得到手。若说他凄凉旅邸,终日把岁月消磨,就如那充军徒罪业已问成,重复望赦一般守着岁月,岂不可怜。
要晓得,此辈的官衔,毕竟比芝麻大些。也不可笑他铜臭,便轻贱了他。假使这班人,果能自家谨饬守分,该做的去做,就象委吏乘田,抱关击柝。当日大圣,何尝鄙而不为。胡能以孟氏之道,做仲尼之官,安知草芥前程,不高作如巍峨科甲。就是小小职分,尽忠竭力,自当于在生前建立名宦牌坊,死后请入乡贤供养,受享春秋二祭。强似如今两榜人物,进乡贤祠的,不拘好歹,秽杂不堪,是人是鬼,都供养在里面,岂不辱没了先圣先贤吗!
至于当今士夫家政,一发不甚之极。簋不饬,帷簿不修。外则官体峥嵘,内实端方不足。虽则从来极蒙最势利的老天,多方盖护着他,听他像意施为。到了这个时节,连这老天也觉得十分看他不过,只得要捉他一个破绽。翻转脸来,把他自家显遭天戮,家财没入天府,妻子不免流离,子孙不得昌盛。横行累世,取祸一朝,这般榜样颇多。故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!此在高官且不可,况卑职乎!在名族且不可,况暴发乎!箬帽天公,靴尖秦岳,比那前说五妄,又妄之妄也。
说话贴天飞,生出这个计较来,不过是哄那婆子。又放这小使临期走了,才好改调进京,把前后银米尽数开销。又把他的被铺行李乘机卷劫,运跳高飞。单单撇下这痴婆子,权做一个异乡孤客,生死悉凭尊命。忍心害理,一至于此。贴天飞既满载而归,一心只要思量同妻子受用,又恐怕天来算计他。自家想一想,说道:“就是这老苍会算计熬,那里就轮得到我。况且我比貔貅不同,已自柔软一半。若与焦鬼并衡,自知薰莸各别。我不过是日常间,僭讨人些便宜,骗些许钱钞,日日念几声阿弥陀佛,销释罪过便了。我曾见如今还有万恶不赦的,只靠得口里吃些素儿,好端端还是活在这里。何尝有甚么天理报应,都是如今这些好说因果的,嚼嘴嚼舌,哄弄愚人,如何哄弄得我辈。”不觉自己高兴得紧,诌出一个曲儿,叫名《鹧鸪天》:
赛过良平智识多,更兼浏撒快如何。紫霞觞满频频劝,金缕衣新款款歌。浮白堕,乐妻孥,人生几度醉颜酡。从今学念声声佛,下界阎罗不怕他。
却说母夜叉既被贴天拐骗,没处栖身,无可奈何,只得挨到高邮驿前,鳖威威的坐着。一来此处还可以遮蔽风雨,二来靠着这大马头的去处,哀求过往客官,舍得一、二文钱,还好买些汤饼充饥。终日没事干,替那些披枷带钮的流徒,在门首说说苦话儿。不料这一日也是她该造化到了,忽然撞着驿丞老爹,纱其帽而圆其领,摇摇摆摆,独自一个踱将出来,巡视舡只,忽然看见夜叉,便开口问道:“你这妇人,并不象我本驿囚犯,为何也住在我衙门前?这个所在来往官员甚多,诚为不便,速速别处安身。”那夜叉虽则半老,若是扭装些风致,却也投合饿眼。只见驿丞问他,故作娇声低语,回复了几句,绝不象当初捉住司茗,如狼似虎咆咆哮哮的光景。你道她今朝的喉咙为何闭塞不响了?只因她接连饿了几日,少些气力,又在失时失势的时节,凑着机缘。正是所谓:
人逢喜事偏增好,饿瘦腰肢学楚妆。
那焦娘子虽是闲汉的妻子,在乡党间颇持大体,只有她人前说话。如今是落局之际,因此低柔和美。又加十二分的做作卖俏,引得那驿官不觉眼花缭乱起来,霎时间魂灵儿飞在半天云外。况兼他二十载离家,久矣有鳏在下。往日在京坐守前程的时节,身边又没半余钱,就要到柳陌花街,高兴发头,不过是数椽子,挂炭 的勾当。不可常试,只好望天空想。如今已叨现任,业有关防在身,一些胡乱不得,颇自寂寞难熬。纵有一两个门子随身股役,却比那儒学里才成一精一的东西,更年长几倍。巴不得要使个法儿,等面前这些驴马畜生,忽然都变做妇人,斋我极鬼一斋方好。若是要思量在这驿递衙门,趁出钱来娶房妻小,除非再转一世。
因此就想把这个婆儿,既无根蒂,若得我刷刨起来,抬举她做一位驿宰夫人,谅她也决无推阻之理。慌忙走进衙去,着人唤她到厅前来,问个来历明白。夜叉从头到尾,一一告诉一番,深恨孑身无倚。驿丞不觉大喜,登时款进私衙,设处两件现成的衣裳,装裹起来。当夜排设酒肴,竟成洞房花烛。夜叉也落得将错就错,强如去那教化大行。当时就有那吟诗赠贺,嘲得好笑。
寻思孤驿可怜宵,忽见佳人鬼面娇。
半载丐婆今富贵,多年鳏吏恣逍遥。
巫山绰约邮亭配,阆苑猖狂趣事饶。
试问闺中谁氏女,叉一精一本姓是巴焦。
又有《满庭芳》一词:
黑项拖云,横眉扫月,天生怪质难描。驿递邮亭,马嘶驴号。一点一一婬一一心蠢动,五更春兴偏饶。诉衷肠不尽,休负好良宵。古驿黄昏夜,风标嫋嫋,愈觉天娆。强供阔嘴,显出龟绶。只恐欢来无几日,便须恩断开交。凭鬼刹,削磨狗命,始信祸根苗。
过得几时,不想夜叉十分作怪起来。画粉搽脂,吓杀牛头小鬼。挥巴挝脸,惊中怒目金刚。把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官儿,平白地矮矬了一段。夜夜要云雨,朝朝要酒肉,支尽奶奶威势,吵闹街坊邻里。那管你干系官箴,竟把自家当做了一个内衙的鬼刹,亲管的上司,不怕驿丞不终朝跪迎拜送。要晓得做驿丞的,一双磕膝头原是跪惯的,他也乐此不为疲。只是在夜叉婆,还该回想几日前自何等的来历。一旦衣食充足,云雨如意,也就略存他些须做官的薄体,未为不是。大凡人是忘本的,那个肯回头返顾,得水不浮。抑且妇人是水性杨花,一发流浪惯的,在夜叉正在叫做:
一朝权在手,便把令来行。
忽一日,驿卒报到,苏州府察院老任满回京。马牌到驿经过,须要整备,驻马下程,酒席掉换,添拨马匹,人夫舡只,并一应随行官役花饭使费。只因钱粮缺少,正在忙做一团,千方措办。顷刻又有一报,接到说道,前站禁止驿递钱粮,一毫不用。这位大老爷比别位不同,两袖清风,一心如水。舡内止有文书一只,随身衣服卷箱一只,空舱飞渡。凡是沿途,一概公赆常例,护送官员人役,随路遣回。真正清兼严肃,绝不露一些的縂马行为。并不象如今的承差,不拘早晚临驿,科派需索,打骂施行。备了人夫,又要干折。既干折了,又要人夫。抓拿驿丞如蝇虎,提放驿丞如猴狲。如叩头虫,不时起倒。如失骔马,冲突奔忙。气喘喘,忙急急,不知此驿丞之苦,何时得歇。孟子之书,有述置邮传命之语。邮者,牛也;置者,舍也。亦可以舍放了这个牛的意思。今何幸此高邮驿丞,撞着这察院老爷,宽恩深爱,如此简省。只要驿丞远远的在崖上叩头跪接,呈递脚色手本便了。那驿老闻得此信,满心欢喜,又好与夜叉安心快活,在水口等候了几日,还不见来,只得着人到前路探听消息并无踪影。一心又记挂这乞婆新婚,多添这乞婆,时时刻刻叫囚徒出来催他进去。只得回到驿里,再行打听,正是:
无官一身轻,有妻万事苦。
却说察院老爷,原是做官清正得极。今日任满出境,被本处乡绅秀才,良耆百姓,携老挈幼,一齐卧辙攀辕,跟出城来,挽留拦住,不放开舡。齐声喊叫道:“老爷铁胆铜肝,冰清玉洁。我等情愿伏阙啊阍,恳留回任。终不然这样一位好官,忍放去了。就象我们,一旦没了父母,如何是好。”不停一刻,越发陆续聚集来了,察院老爷只得自己立出舡头上来,分咐说道:“本院自从入境以来,恪守官箴,颇渐旷职。虽无甚苛政,加害尔等,亦未尝有甚好处,为及地方,何必如此费心!在尔等纵然苦留,在本院坏了这巡方常格,反加本院逆天大罪了。”要晓得往常旧套,一个官府去任,不论好歹,自有那一班惯做头的学霸,纠合出来,恳挽留恩,习成故事。不比得这一番真心实意,万口一词。察院老爷无可奈何,只得又转请司道府县各官,相烦安慰这些百姓,不可这般造次。那晓得这些百姓索性大哭起来,山摇地震,不能解散,说道:“当日汉有寇恂,文武备足,有牧人御众之材。光武命守颖川,后朝廷又召为执金吾,征他还朝,被百姓遮道呼曰:‘愿借冠君一年’。寇公毕竟被百姓留镇。众力回天,此虽异代之事,我们也要缘此例。难道大老爷做得寇公,小的们就做不得寇公的百姓吗?”察院只得泊舡一日,希冀天晚百姓们自然散去,那时连夜开舡未迟。那晓得这些百姓,一人传两,两人传三,团团围守,直到天明,长宵露宿,必要敦请回衙,方才罢手。
整整乱了三日,就有议造生祠的、请建名宦的、脱靴遗爱的、镌刻碑文的,倒把那些荤饭大老,倚仗着百姓的一片真心,乘机生事请功,便好从中兜敛使命公分。传启如飞,真个叫做鸦飞鹊乱,众口难调。殊不知这个事关朝廷,断断不能回的。百姓们不得已,只得各各拈香、随舡远送。夹岸如蚁,遮云蔽日,直到三百里之外。察院老爷恐怕众人辛苦,开了舱门,又从新晓谕,苦劝一番。方才如山崩地裂一般,罗列拜哭,三回五转,依依不舍,然后渐渐的怅惘而返。此真三代之遗事,千古之奇闻也。察院老爷犹恐随路还有人赶来,因此分咐水手,不许一路张扬,悄地速行,竟从高邮夜渡。
好笑得紧,察院已曾过了淮安地方,那驿丞还尚昏睡,高卧不起。察院老爷虽没有计较他的意思,但是旧规全统不可坏了,故此那一班随行的员役不肯甘心,就着几个承差,率领几个牙爪,复回高邮,只叫驿丞出来。问他缘何既裁革了一应使费,反敢藐视宪台,不来迎接。那晓得那新郎一时听见,已是惊得屁流尿滚,手忙脚乱,却被差公一索牵出,下舡回话。不到半路,活活吓杀。
你说一个人做驿丞,不知迎官送府,历过多多少少的风浪,就象鼓楼上的鸟儿一般,如何就被这承差惊杀了。况且他原是承差出身,为甚倒怕承差,且又死得这样快熬。只因他他原是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家,多添近日新婚,虚损呼呼喘息,如烛遇风,呜呼哀哉!竟捐馆于驿邮舟次。方知收留迷失夜叉,原是与鬼为邻,究竟死而后已。
从此夜叉仍前叫化,后亦不知所究矣。当有歌谣传诵:跳黑虎前程,这蝼蚁,居要津,虾弓捣蒜不消停。派三名五名,趁三分五分,赔钱倒贴难供命。叹邮亭风雨凄凉,驴马伴黄昏。
何处遇妖一精一,乞婆儿,天作成,干柴烈火前生定。拚三更五更,未三旬五旬,眼儿流泪,腰儿硬,太无情。承差似虎,结果老风情。
话分两头,却说司茗当时乘机脱回,把前项的事一一报知丽卿说道:“如今府里太爷已经出差拿我。我虽脱逃,势必严行缉捕。况夜叉进状,必然将花案事内的人,一并具告。相公避居此地,终非稳便。况且小人又不能出头,难以传消递息。不若早避地方,庶免祸及。”只得商议隐遁之策,但只心心念念,放不下倚妆,复对司茗说道:“我今与你同去,相会倚妆一面,再行何如?”司茗道:“这是万万使不得的。那夜叉用了许多官司本,满望太爷究出根原,偿他丈夫性命。岂料被我逃脱,愈加痛恨。相公此去,倘撞着他,惹出事来,不是当耍。世上的事,常是芥菜子落在绣花针眼里的,这个断乎不可。”丽卿又想道:“我今此去,未知后会何时,怎样通得一信息与倚妆知道,也免她朝夕悬念。”司茗只得应允道:“再无别法,还做我不着,再去走遭。就是撞着这厮,我自有法儿脱卸。相公作速修书起来,付我送去,回来就好上舡赶路。”丽卿写书已毕,交付司茗去了。随即收拾行囊,打迭登舟。正是:
从前作事都无谓,祸到头来只自知。
若不预先生计较,临期那得出头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