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孔大鹏听李丰说是有计可以一网捕尽本案各犯,不觉大喜,便问“计将安出?”李丰道:“这案人犯,有三四十人,就是用滚单饬令番禹县先行提人,提了这个,漏了那个,未必一时可以全行获案。并且那一班多半是江湖上的人,多少有点拳脚。事情闹急了,不免要拒捕。不如由小侄在此写一封信,专差一个人送给他,只说钦差已肯通融办理,叫他聚集全案诸人,商定口供,他得了信,一定信以为真,必要聚齐众人商议。大人随看动身,一到了广东境内,随便哪里的营里,札委他一两棚人,远远跟着信差去拿人,定然可以一网打尽。不然,此刻番禺县差,已经被贵兴结交得烂熟,倘使奉差之后,故意先给他一个信,岂不要误事?”孔大鹏听了大喜道:“就依世兄这个办法,就请写信。”时枚道:“你不要在这里花言巧话,却是暗暗通信给他。”李丰道:“侄儿写了信,请叔父看过再发就是。”大鹏道:“李大人不必疑心。令侄既然诚心自首,断不如此。并且令侄写过信后,便可留在此处,和我们同行,他又何敢暗暗通信呢!”当下李丰写了信,呈与大鹏、时枚看过,方才封口。时枚便打发一个差官,扮作平人模样,去送信。
次日,钦差起节。李丰到客寓里取回行李同行,梁天来自然也一起动身。天来这回御控,倒没有怎么大使费,所带的盘缠,绰有余裕。今番跟了钦差出京,他在路上,却是里外打点,把两位钦差及四位随员的家人,都结交得很要好。李丰来自首的这件事,阜就有人报知了,他听了自然欢喜。得便时就来拜望李丰,谢他照应,因此梁李两个相识起来,每日两个在路上都是一起同行。
不日来到韶州府地方,孔、李两钦差,便请了韶州总兵万福,到行辕来,交给他名单一纸,叫他委一个妥当的员弁,带两棚人,到省城三德号去捉凌贵兴一众人犯,不许走漏一名。万福领命,便去委了守备时坚。叶坚奉委之后,便到行辕来请示辞行。大鹏交代说:“凌贵兴一行人,倘不在三德号,便在谭村家里,千万小心,不可走漏一名。连犯眷也一起拿来。”又交代他一角文书,说:“拿住之后,不拘何时,便带了这文书连人犯,一并到臬台衙门投到!”又道:“那一班人犯,多是江湖盗贼,很有些拳脚,千万小心,不要被他们逃走了。”叶坚领命,又去见万福,说:“那一班既然是江湖强盗,两棚人恐怕不够,请带一哨人去。”万福答应了。叶守备又先打发两个亲信兵了,先行兼程前去。打听贵兴一行人,是在省城,是在谭村,然后自己动身。布置得十分周密,所以手到擒来。贵兴以及愈强徒,何尝梦想得到?怎怪得他入到监里,还疑是做梦呢!
闲话少提。且说两位钦差,打发叶守备去后,就在韶州驻节两日,先差两个司员,兼程到省,吊齐各署案卷备查。又行文巡抚,嘱把广州刘知府,肇庆连知府,番禹黄知县、慕德里司李巡检,一并撤任,调省候参。
这两日中间,梁天来和李丰着实谈得投机。李丰说起委员去拿凌贵兴一节,连犯眷都要拿来,这等严厉,贵兴不定要犯一个灭族呢。天来猛然想起:“母亲常说,那一年中秋夜里,桂仙表妹,私行到我家中,说恐怕贵兴要闯灭族之祸,万—真闯了此祸时,求我们照应。今番京控,虽说我的大仇报了,然而亲情面上,怎忍见他灭族!”因对李丰说道:“李兄一向也同贵兴认得,今番他果然灭族,兄能设法救得他么?”李丰道:“这是王法所在,无可奈何的。”夭来道:“我是亲情面上,不忍见他绝后。李兄见了李大人时,望乞说个方便,将来定案时节,可否赦兔了他的儿子应科,以存凌氏一脉?好在应科还没有成丁,或者可以邀免了。也是我的亲戚,你的朋友,一场交情!”李丰听了,想起从前和贵兴相好,心中也是不忍。
忽然他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来,登时就辞了天来,去见时枚。恰好时枚同大鹏在一处谈天。李丰行过常札,侍坐一旁。便对时枚道:“侄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情,未曾交代明白。贵兴托侄儿到江西时,曾经打了几张银票,作为贿赂之用,侄儿未曾交出,此刻在行李里面,检了出来,请叔父做主。”说罢,双手递上。时枚接过一看,共是八张票子,每张五万,一共四十万,不觉吐出舌头来。对孔大鹏道:“这厮到底有多少家产?这等挥霍,无怪广州满城官,都被他买倒了!”李丰道:“据说凌贵兴的父亲当日,掘着一处窖藏,那银子连他们自己也不知多少呢。”大鹏道:“这笔银子权且带在身边,等到结案之后,交给广州各善堂,拿去充公做善举吧。”李丰忽又后悔起来,暗想:“我何不私自拿起两张来享用呢?他们本来不知道数目的,此刻是已出之物了,万不能拿回来的了。”不觉暗暗跌足。因看见时枚今日颜色和平,不似往日,见了自己便是正颜厉色的,便乘机把梁天来代应科求情的活,直述了一遍。大鹏道:“我当日在海幢寺,他来告状时,我一见便知他是个忠厚之人,这原告代被告求情,倒是少有之事。”时枚道:“好在这小孩子还未成丁,这杀人放火,又不是女流的事,本来可以法外施仁的。”两人又议论了一番,李丰便辞退,去告诉天来,天来也自欢喜。
次日,钦差起节,不多几日,到了省城。合城文武官员,一齐到接官亭迎接,按着品级,排班恭请圣安。两钦差便排道到皇华馆歇息。那叶守备早在门首伺候。钦差下轿之后,他就跟着送来,禀知拿到人犯,都已交到臬司寄监,只有林大有已经另案被地方官提去,喜来早就在逃,区爵兴到湖南去了。大鹏叫且去歇息。
一会众多文武,又来拜会的拜会,禀见的禀见,两钦差一概挡驾,单请了陈臬台来见。大鹏说起尚有三名人犯,未曾提到一节,陈臬台道:“这三名人犯,早就提到司里了。司里到省,上院禀见时,还未接印,先就交代南海县提了林大有。接过印,即刻就行文到湖南提区爵兴,到江西提喜来。还有两名杜勤、徐凤,虽然不是正犯,也是过付赃银的人证,也被司里传到。因这两名捐有职衔,现在交司狱看管。”两钦差大喜道:“原来贵司也知道这个案。”陈臬台道:“这是司里到省时,沿途访问的。此刻人犯齐备,证据确凿,只怕一堂就可以结案了。”两钦差益发欢喜,便传见先来的两个司员,问:“案卷都吊齐了没有?”回说:“都吊齐了。”两钦差便商量明日憩息一天,后天提审。牌示出去,陈臬司也自兴辞回衙。
到了提审那一天,两钦差公服升堂,在上首并坐,两旁横列着四个公案,坐了四位随员。陈臬台在下首另外设了一座。首府、首县都在官厅伺候。刘、连两知府、黄知县、李巡检,都已先摘了顶戴,也传来在旁边预备问话。天来跪在一旁,先照着呈辞说了一遍,凌贵兴等众,由臬差带上堂来,一个个铁锁啷当的,罗跪案下。大鹏把惊堂一拍道:“凌贵兴!好个学者!溺信堪舆,躬犯王章,遍贿官吏,此案已经本大臣在任时审确,何得又逞刁翻案,从实招来!”贵兴供道:“监生……”时枚怒叫道:“好个监生!打嘴!”说罢,撒下签去。两旁差役接了签,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,打得他牙血横流,两腮红肿。再问他时,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大鹏便道:“凌贵兴,你今日死期到了!好好招来,免得皮肉受苦!你不要胡思乱想,当本大臣也是受贿之人!”说罢,叫传首县,两首县本来是在官厅伺候着,一传就到,大鹏拿出那八张银票来道,”这里四十万银子,是凌贵兴送来行贿本大臣的,烦贵县拿去,传所属各善堂堂董来,均分领去,以充地方善举。”两首县诺诺连声,接了票子退去。大鹏又对贵兴道:“凌贵兴,你此刻可死心塌地招了吧!”贵兴此时已是神魂飘荡,忽又听得陈臬台道:“凌贵兴,今日再也不能容你刁狡!不信,你试抬头看本司是谁?”
一众强徒,押进来时,本来都是低着头,不敢仰视的。如今陈臬台这句话,虽是对贵兴一个说,却是大众都听得的,不觉一个个的都抬头去看。谁知不着犹可,这样一看,顿时叫贵兴死了半段身子。爵兴暗暗叫“上当!”喜来却莫名其妙,林大有这才明白南海县拉他的缘故。梁天来也看了一眼,却感激涕零的几乎不曾嚎陶大哭。原来这陈臬台不是别人,正是在南海遇见天来、喜来、爵兴,到谭村去见贵兴,在裕耕堂住了一夜,细查贵兴名案卷、细问过付何人行贿多少的苏沛之!此时陈臬台把到了南雄以后,即变易姓名,改装私访的情形,对钦差略述一遍。又道:“司里因看见林大有,樟头鼠目,一定是诡计多端的,并且劝贵兴浮海远逃,也是他献的计,故不能不急急提了来,以灭他的羽翼。至于爵兴、喜来两个,当时是用调虎离山之计,暂时把他调开,又怕他闻风远扬,所以不等大人驾到,先移提回来,以备归案的。”爵兴跪的是在贵兴旁边,暗暗对贵兴说道:“此时苏、张复生,也不能置辩的了!招了吧,免受肉刑!”贵兴只得招了,他所招的话太长,重编这书的,不能把他都录出来。只有一句简便的话,是他所供的,同这一部“九命奇冤”载他的事迹一样就是了。
当下贵兴供过之后,众强徒也只得照直供了。各人画过供,杜勤、徐凤,也供了过付赃银。当下两钦差商量,定了凌贵兴凌迟处死;凌宗孔、凌美闲、区爵兴、林大有、周赞先、李阿添、尤阿美、熊阿七、黎阿二、甘阿定、简当、叶盛、简勒先十三名斩决,蔡顺及凌家一班越文、越武、越顺、越和、宗孟、宗季、宗孝、宗和、其誉、海顺、柳郁、柳权、润保、润枝十五名绞死;徐凤、杜勤革去职衔,问个徒罪;喜来也问了徒罪,犯眷分别笞责释放,应科年幼免责,这个处分,就是天来代求出来的了。又札饬番禹县,立提马半仙到案,重责五百板,架号一个月,递籍。还有许多付过赃银的,两钦差商量,因为过于牵连,不去追问了。议定之后,定于次日行刑,各各退堂。当下拟定了一个摺稿,把曾经受贿的官,不分大小,据实陈奏请旨,五鼓时就拜发了。天明之后,绑出各犯,请了王命,押到天字码头行刑。
可怜凌贵兴财雄一方,却受了这般结果,都是“迷信”两个字种的祸根。其余那一班强盗,更不必论他了,两钦差事毕之后,即择日起行,北上销差。后来奏摺到京,奉了上谕,刘、连两知府,黄知县,李巡检,都得了个军罪;萧抚院得了降调处分; 杨制台交部议处, 焦臬台因多了夹死张凤一案,拿交刑部,这都是一个“贪”字的结果。只可怜刘知府到得了罪之后,还是个糊涂虫,萧抚院也有点上李丰的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