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女冠郑府弹琴韵 巧春娘妆阁喻弓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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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桂蟾月说来:“闺阁中,才容兼备,既未目见,只凭耳闻。长安郑司徒女子,名琼贝,幽闲容貌,发越才艺,为当今之有一无二。司徒求婿甚备的,相公缓缓访问他得详。”

说话之间,已闻更鼓四声。蟾月道:“夜已过半,相公请安寝罢。”公子道:“桂娘使我自寝乎?”蟾月道:“妾身已托于相公,抱绸荐寝,便是分内,岂敢辞焉?但妾身今不能追相公之后,只自隐身已谢客,以俟相公之复眄。妾所自恃而自洁者,惟臂上之一点红,今先磨灭,他日后再侍之时,何以明妾心之自洁乎?是以不敢自荐于今宵,愿相公垂察而怜之。”

公子大加叹服,知不可强,笑道:“桂娘之心,我已知之。何待臂上之红乎?”蟾月道:“嫌疑之际,圣人之所远。尤况如贱妾者乎?”公子益为爱敬,各自安寝。

次日天明,自起盥洗,用过早膳,吃茶。蟾月道:“昨天楼上的诸公子,举是本省的护官符,并带着怏怏的色,恐不自在,到要惹起事来。相公不宜延停于此,趁早儿上程罢。”公子道:“倒不移累于桂娘,不是?”蟾月道:“妾身自有自为的道,相公放心,再陪之期,只望相公之成名。”乃各自挥泪,黯黯而别。暂且不题。

再说当日楼上诸人,眼见他桂娘子将杨少游三诗唱个歌曲,被的管弦,反悔许他约外赋诗。又见蟾月跟了他扬长下楼去了,举皆愤愤错愕。张善大声道:“杨家子,这后来的凌侮我们,白日地侧夺我座上的佳姬,正宜追赶,打个稀烂,抢还桂娘来了。这可也不是?”众人默默,半日无语。张善左跳右踉,呼喝不已。

那王古颉道:“张兄息怒。这还了不得。我们既许他赋诗,不论后来之约外,今复追他,攘夺桂娘,桂娘必无到来之意。

不但打草惊蛇,倒惹人痴笑,不是了。”

张善道:“我看他杨家子,是个蛮子、小猢狲,分明是从前有私于桂娘,今天跟了他,到来欺侮我们,暗地里唆他唱了甚么曲儿,登时摄了他去,败了我们一时高兴,自作好好儿的乐一夜,我们白白地夺他坐罢。断不可使得的。”

卢镇又道:“王兄之言是矣。兄长仰仗大老爷之鼎力,何惮除了他一个穷秀才、小蹄子。俗说的道,忍不住一刻之忿,倒招来百日之祸胎。倒不如忍住了一天图他,后日暗地里无踪无迹的害了他两个狗命,不啻斩草除根,人不知,鬼不知,也是妥当的呢。”

众人又一齐解劝了张善,张善咬牙切齿道:“吾誓不与他贼头贼脑的穷猢狲共戴一天了。”乃相携下楼,各自去了。按下不表。

再说杨少游,别了桂娘子,还了店舍,依旧跨上头口,跟了杨福,逶逶迤迤,见景咏物,名胜留题,十分的得意。不消几日,来到京师。但见六街三市,人烟稠密,人民居止铺户,密密层层,非同小可。时科日尚远,四方青衿多不齐到,店舍铺院多有闲的。杨福先进城去,找个体面有的铺舍定租了,还迎公子安歇。

次日清早,公子叫过店小二来,问问灵佑观在那里,又距此几许上程。小二答道:“由此三里多远,定安门内大桥向西边,有一条岔道,岔了过去。那里有一个东岳庙,庙前十步许的一个小体面新鲜彩楼,便是灵佑观呢。”

杨公子问得他仔细,换上了新衣,将母夫人之书信揣在袖里。一路上缓步而行。到大桥西边,果有一岔道,就由岔道进,进约有半箭地,见有一楼,颜色鲜明,匾上横书“灵佑观”三个金字。只见楼下有两个垂髫女童,在那里顽耍。

公子向前陪笑道:“姐姐们,我是咸宁杨少游。观中老师父杜炼师,是我的中表婶姑。姐姐代为通禀:中表侄杨少游,到门请见罢。”那女童凝眸端详了,杨公子仪容齐整,便笑嘻嘻的进观去了。公子立在楼前,看了灵佑观景致。

无多时,那女童走出来,笑道:“杜老师父有请。”公子整理了衣冠,恭敬的走进观来。只见炼师鬓发半白,颜华韶红,着的素衣素冠,坐在木榻素毯上。少游连忙抢步进前,颓金山、倒玉柱的拜了再拜,侧立傍边,请了安,复要磕头。炼师忙拉了起来,道:“贤侄难为云天雾地,百山千水的,走到这里来。

身上大好么呢?”即命坐下,女童供了茶汤。少游躬身对道:“多蒙婶姑福庇。”

炼师道:“尊堂妹丈暨妹妹俱大好么?”少游立起身来,道:“都好了。”炼师又道:“贤侄今几岁了?”少游道:“十五岁的。”炼师见少游生得仪容秀美,器宇轩昂,复道:“贤侄气韵风雅,动止典重,真乃克家大器。总是妹丈福泽,家传所致。贤侄已聘币名阀何在?”少游道:“咸宁僻在,小侄年又幼冲,到无定论了。”乃取怀中母夫人启书,双手献上。

炼师接来,忙手拆看。护封披开,看过。总是骨肉相离、倏尔十稔的语。便眼圈儿红,流下泪来。又看到为儿子另拣丝萝的话儿,默默头来。又至今榜乡围解元中魁的语,满面堆笑。

看毕,复道:“侄儿这般风采,又点魁入泮,可知文章卓越,自然是上天也必生才美,兼全一对夫妻呢。当今有一无二、第一等闺女,即是郑司徒之女,名琼贝。司徒拟以今榜状元,为择婿之要径。贤侄,今榜榜头,如解元之魁,这亲事无有不成。

少游道:“慈母书中,既告明白,侄儿无用再渎。京围榜首,也不多紧,劣侄般愚衷,如不亲眼看过他,无意求亲。只仰婶太太,特垂慈悲,得使愚侄一睹其颜面。成全了罢。”

炼师大笑道:“贤侄差矣。卿相家潭如海,朱门?}戟,厮隶填拥。且郑小姐识礼明法,持身严重。寺院礼佛,观宇焚香,一无躬行。上元灯闹,天中蒲浴,并不出门。一动一静,动合规范。重重的门,深深的园,虽俱羽翼,亦难飞越。贤侄虽欲窥觇他影响得么?”少游闻来炼师一遍言语,便低头无精打采的,默无一言,落下泪来。

炼师见少游如此光景,又笑又怜,将他好言慰过了,道:“贤侄难为乎今科状元,则郑氏姻缘,认是容易了。”少游?

然道:“愚侄索性如不得自己眼看他,虽有司徒招求媒的聘信,断不可诈亲呢。”

炼师料他这般执拗,倒也好不妥意,心内想道:“杨家侄儿虽甚痴想妄思,性格儿到这步田地,岂不辜负了妹妹申勤之托。怎么得他成全了?”左思右量,那有个方策?只将闲话说些儿。

少游起身告退道:“容小侄改日再叨。伏愿婶太太再三慈悲罢。”乃拜辞出门归寓,又想起来桂娘子之话,又合于炼师所言,十分倾意。争奈相对看看,自己思量,到无些方便,只自暗暗发叹。及至夜深,转辗不寐。

次日早起,盥洗、早膳毕,来灵佑观。请炼师夜来之安,说了前话,复勤勤恳恳儿的。炼师只为勉强答应着,沉吟了半日。

忽然一曲琴声,自套间屋里悠扬出外。杨少游侧耳听听曲儿,微笑不言。炼师问道:“贤侄有知音于音乐不是?”少游对道:“小侄虽然略知粗粕,敢问此琴,从那里弹来?声韵虽清,大弦不武,小弦太促,只是流俗之音了。”

炼师道:“此观女冠们,有时弹习的。出家之人何事声乐,但有所由。贤侄有所不知。原来此灵佑观,是郑司徒夫人崔氏,为司徒及小姐祈福延寿,常常送他奶妈、老妈们烧香,女冠们又常来往郑府中。原来司徒性格,不喜流俗,厌薄红尘,告病在第,唯以山林、园囿为晚年逍遥。崔夫人雅解音律。小姐聪慧识透,诗文词章,品竹调丝,无有不通。女冠们为是学习。

有时司徒夫人招致弹弹,使小姐评评。小姐每以女冠门之弹,不娴古雅,非之,奈无传学之人。贤侄也能弹得好古雅之音,个中更图计策了。”

少游喜之不胜,便起身说道:“侄之所学,非人世之音,即仙人所授。伏愿婶太太指教罢。”炼师笑而不言。少游着急叩头,请教道:“侄儿如不得看见郑小姐,还恐一命休了。”

炼师笑道:“贤侄无为燥急。此月大明天,是月终晦日,就是灵符道君圣诞。郑府中年年送他老奶奶、奶娘们,斋香备烛,礼拜道君,祝祈寿命。乘此机会,贤侄如此如此。彼必归告于夫人,夫人必当请邀,另求听琴。贤侄入他府中,得见与不得见,非老身所知。但贤侄不嫌巾帼之着吗?”

少游欣喜道:“侄儿如得见郑氏一面,情愿死且不避,何伤乎着了巾帼。但怕一时露出马脚来也,不是恶处么?”炼师道:“贤侄年轻貌妍,好似一位观音像的,人孰致疑。但女人家与男子不同,年轻有似二十多岁的。”

少游道:“这个不妨,一从婶太太教诲。侄儿如得遂心愿,当结草衔珠,以报婶太太的恩德呢。”炼师道:“贤侄,何用此套话来。”乃说一会子闲话。

少游辞了炼师,再三留约,还到馆寓,恨不二天做一天,只俟月晦日。按下不题。

且说原来郑司徒名?,字玄宝,号石园,天姿老成忠慎,又是清直练达,有古大臣风。年老无子,唯有一女。夫人崔氏,夜梦明珠投怀,生下小姐,故做名琼贝。自在孩提,聪明温柔,美丽袅娜,兼又知礼豁达。凡于文墨针黹,书画音律,无有不通,无有不精细,不学自知。年今十五,司徒夫妻爱如珍宝,常求第一等奇男子为夫婿。司徒告老休官,遨游林泉,消遣世虑。

崔夫人素癖丝竹,每以琴箫为娱。时当仲春月将晦的,招的女儿奶娘姓冯的,开言道:“明天是月晦,灵佑观灵符道君圣诞。你同钱老老、周瑞家的。备了香烛礼仪,顶礼虔诚,冀寿回来。”周瑞家的们都答应着道:“岂敢慢担”一宿无话。

次日天明,冯奶娘、钱老老、周瑞家的一同携了香烛礼仪,辞了夫人、小姐。小姐又另送两个丫鬟、鸳鸯、鹦鹉,一同奶娘们出府门,各骑头口,向灵佑观去了。且不说奶妈们的往灵佑观。

且说杨少游,燥燥耐过二夜。晦日清晨,一早起来,净面漱口毕,新整了一套新衣,携了古琴,径往灵佑观,拜见了杜炼师,请了安,炼师欢喜,答了半礼,已先备下敌体不长不短的新鲜女冠衣裳,登时送套间屋里换着;然后送他暖炕上,弹出霓裳羽衣一曲,音韵清扬,宛如仙鹤响亮九霄之外。众女冠一听,莫不喝采。

少顷,郑府奶娘、丫鬟们一齐到了观门外,下了头口,起先直进到道君神榻下,顶礼,焚了香祝。祝毕,又拜下四拜,还到禅堂,拜见杜炼师。炼师先问:“司徒、夫人俱大好么?

?周瑞家的道:“好了。”炼师又问:“琼姑娘亦好么?”钱老老、冯奶娘同时答道:“托庇老师父福荫,好了。”女童各献茶盘接风,又摆上酒儿珍果等素膳来,极其精好。众人一时吃过。

茶汤毕,复说说话儿一会子,一壁厢周观观中风景。忽然听得琴声亮,周瑞家的道:“老师父常常使小师父们弹着这般音声,也不是好好的清福么?”炼师红了脸道:“嗳啊,出家之人,那里以这丝竹为娱。女冠们多进了府中,太太每使赐坐,命弹琴曲,他们自嫌手涩调疏。昨有一年轻客女冠,自湖广来,容貌丰彩,又惯于音律。徒弟们欲其愿学,那女冠果然弹得好稀世的音。”

钱老老们齐道:“好奇,好奇。我们向前看一看呢。”炼师道:“妈妈,使不得。那女冠一来初来面生,二则年轻羞涩。

一见妈妈们,知自乡相府中来的,他也必然害羞起来,不肯动手。妈妈如欲听听,轻放着跫音,在窗眼儿窥觇着,看一看他罢。”

妈妈们点点头,一时起身,便蹑足蹑脚,走至窗根底下,舐破纸窗,向里面偷看时:正中桌儿上,坐着一个年可十八、九岁的女冠,极其婵娟华丽,低着头,手弄弹琴,两傍分坐着三、四个女冠,齐声喝采。妈妈人一见假女冠,端坐弹琴,宛似出水芙蓉,爱慕不住,只粘住了看。

杜炼师送女童暗暗告诉道:“妈妈们,我师父拿酒来,敬老老们一杯罢。”老老们点着头,拉着诸人,齐齐还到禅堂。

女童们进前,斟上酒来。奶娘们三人,一同饮过。一壁厢又端上饭来,大家用毕。

盥漱茶罢,周瑞家的道:“师父,刚才弹琴的女冠,容姿秀美,举止端雅。琴调我们虽不知高低,声韵悠扬,比别的不同。我们太太听得,必然要师父邀请邀请。师父须用力帮了送府里罢。”钱老老接口道:“我们不告了太太,太太不知道,可以无言。若告的时,太太请邀的很了。”炼师道:“太太若要叫他进来,他哪里敢不趋进候谒?”

周瑞家的大喜,再四嘱咐,复散坐说了一会子闲话,遂告别起身道:“多多叨扰了,请改日再候。”炼师道:“老妈说那里话?山僻小院,每每不能适称了。”

于是大家都回府中,就将虔诚顶礼的话告了。又将客女冠玉琢金雕一般美丽,弹琴清亮,一五一十,告诉了一回。崔夫人大喜道:“你们何不同邀他来”周瑞家的道:“他女冠恐害臊起来,小的们亦不敢当面看看,只再三要炼师帮了解劝他,以俟太太之命。那里与他一同来的?”夫人点点头,便使周瑞家的,同数个丫鬟,一叶遮轿,往灵佑观请他一见。

炼师同周瑞家的对假女冠道:“郑司徒、夫人,本是此观檀越。老夫人有请的,贫道难道不尽心输诚,客冠不辞一番之劳,以副贫道之望罢。”假女冠假意道:“遐士贱踪,本不当于?}戟之门。师父勤教,岂敢违拗?”炼师称谢。周瑞家的大喜。

于是假女冠重整了衣裳,携了古琴,坐了遮轿。端的是天然高标,望之无一点尘累,妈妈们称赞不已。

行不多时,到了司徒门前,落下轿。老妈们引从垂花门至内堂堂下。只见两侍娥扶着一位鬓发半白的夫人迎上来,假女冠知是太太,仰看拜了四拜。夫人答以半礼道:“只常礼罢。

“便命侍婢扶上堂来,设了绣墩赐坐,又命供茶。

茶罢,假女冠躬身拜问太太之安。夫人欠身问好,一眼看他仪容丰丽,言辞温恭,爱的不胜,便问道:“女菩萨今年几岁?何方人氏?”假女冠恭敬答道:“贱庚今十八岁,湖广世居。今为游观到京师,在灵佑观杜炼师法座下呢。”

夫人道:“老身又病又老,尘念已冷。素性癖于丝竹,以娱暮年。闻得女冠峨详得其神妙,请邀光降,冀恕唐突。”假女冠起身复坐,敛膝答道:“云游踪迹,不敢候谒于相门。即蒙赐教,恭敬莫如承命,敢冒唐突而造门。这些贱枝,有不足仰尘高明呢。”

夫人就命侍娥搬来女冠素琴,在前摩挲道:“好枯桐!女冠从那里有此罕世的宝?”假女冠道:“贫道师父,是世外的人,学琴而乃赐的。闻是峄阳石上之材,音韵比他些清亮。”

夫人点点头,赞道:“必是仙人所授,难道旷世之调。老身有一女儿,今年十五,颇免鲁钝,略解音律。女冠弹得好,使他评评,也是韵事。”随命鹦鹉,叫请姑娘来。鹦鹉答应着去了。

一盏茶时,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,不知是何气味?但看远远有五六个奶娘、丫鬟们,簇拥着一位小姐来,坐在太太傍边。

假女冠定晴看时,端的肌肤微丰,身才合中,腮凝新荔,鼻腻鹅脂,温柔沉默,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背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罗褂,下着翡翠散花洋绉裙,裙下半露三寸金莲,莲步生花。

假女冠望的目眩神晕,不觉身一时酥麻起来。半日才定了神魂,立起身,请了姑娘之安。琼贝便欠身问好了。

须臾,夫人命侍儿摆上香案。夫人亲手开炉,插下香,请女冠弹下一古乐谱听听。假女冠重申敛襟,抖擞精神,手弄弹一阙。郑小姐一听,便喜动颜色说:“宛然天宝升平气象!这所谓‘渔阳击鼓动地来,惊罢霓裳羽衣曲’者。但是阶乱的音,更他调罢。”

假女冠又弹一调。小姐道:“这是乐而淫,哀而促,所谓‘地下若逢陈后主,岂宜重问后庭花’者。争奈亡国之繁音了无足尚的。”

假女冠复奏一曲,小姐道:“此调悲喜感激,也又思念。

昔蔡文姬遭难被拘,生二子于胡中,后得曹孟德赎还,将归故国,留别二子,寓悲怜于胡笳十八拍,所谓‘胡人落泪沾边草,汉使断肠对归客’者。其音虽可听,总是失节之人,无足比评。

请新他曲。”

女冠乃弹王昭君出塞之曲。小姐道:“这是‘谁怜西传乐府,能使千秋伤绮罗’者。王昭君眷恋旧国,瞻望故乡,所谓悲此身之失所,怨画师之不公,无恨不平的心,付之边塞之音,也非正声了。”女冠更奏一转,其声清烈激仰,一座肃然。小姐敛容改色道:“此非‘独鸟下东南,广陵何处是’者乎?英雄不遇时,忠义之气,壹郁于板荡之中。嵇叔夜被戮于东市,顾日影而弹一曲,曰:‘怨哉,人有欲学广陵散者乎”吾惜之而不传。嗟乎,广陵散从此绝矣!’后人无传之者。道人独传其妙,实非尘世的人也。”

假女冠膝席对道:“小姐聪慧,人所不及。贫道学于师父,今小姐所教,一般师父之语。请奏一曲。”小姐道:“优优乎,讽讽乎,青山峨峨,绿水洋洋。神仙之迹,超蜕于尘臼中。此非伯牙水仙操乎?这所谓钟期既遇,奏流水而何惭者也。道人千载之下,也能知音,伯牙不恨钟子期之死。”

女冠又弄他一调,小姐正襟危望,便道:“至矣,尽矣。

圣人不得其位,辙环天下,遑遑于乱世。非孔宣父,谁能作此猗兰操乎?所谓逍遥九州,无有定处者哉!”

女冠起身整襟,复添了一炷香,复重新弹过一阙。小姐道:“高哉,美哉!猗兰之操,虽出于大圣人,忧时救世之心,犹有不过时之叹。此曲与天地万物熙熙同春,巍巍荡荡,无得以名焉。这是大舜南薰殿五弦之调,所谓‘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温兮’者,非其诗乎?尽善尽美矣,无过于此。虽有他调,不愿更劳。

假女冠道:“乐以九成,天神感化。贫道所奏已八阙,尚有一曲请玉振之。”便转柱拂弦,手弄而弹来。其音悠扬阅悦,使人魂佚心荡。庭前百花,一时齐绽。梁燕双飞,林莺互歌。

小姐听来未半,蛾眉暂低,眼波不转,至“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”之句,再举眼看一看,女冠飞红了脸,便起身往自己房中躲着。

此时夫人听听女冠琴声清绝,女儿评论峥嵘,喜之不胜,正在津津。假女冠见小姐猝然起避,便愕然琴,起身复坐。

夫人道:“女冠见天酬接,也有乏了。女冠恐是饿乏?”随命端上午膳来。须臾,摆上桌素膳、珍果之类。女冠谦让,略为用过。

后夫人又使丫鬟,问了姑娘用的午膳:’便来接了女冠罢。

“丫鬟答应着,走了房里,同奶娘回来,告道:“姑娘半日冒风气不舒服,要不克出来侍太太。”假女冠闻他这般话,大惊,想道:“听了凤求凰曲,托病不出,必然他起了疑惑。”便站起身,告道:“姑娘玉体不舒服,多由贫道。惶愧告退了。”

夫人道:“女冠说那里话?疾病人所难免,何由乎女冠?

女冠要归,不宜强挽。便当改日再邀,愿副渴望。”乃命出匹头金帛为礼。女冠坚意不受,谢辞道:“出家之人,无用此重赏,云游的踪,如不遐去,敢不再叩请安。”遂下阶再拜告退,依前坐了遮轿,还灵佑观去了。按下不题假女冠回见杜炼师的话。

再说崔夫人送了女冠,招的冯奶娘、钱老老来问:“姑娘身上如何不舒舒服服?没有用午膳不是?”奶娘、老老们一时边忙答道:“太太不用虑可的。姑娘已痊愈好了,刚才用过食膳,比前的多大的了。”夫人喜道:“知是些乏的了。”按下不表。

再说郑琼贝,承太太招的半日听他女冠的琴,脱了尘凡,音韵正雅,又爱他丰美,评评篇篇雅变之音。及至“凤兮凤兮求其凰”之曲,陡然起来了疑惑,便有意看他容貌、言笑,倒是活泼玲珑,有非女子温柔气象,肚里摸捉了不得,即起身归房躲避,托病不出。越想越疑,又愤又羞,默然不语。半日,才发言问钱老老道:“春娘身上有些不好,今几天到底是怎么样了?老老走一走,问他仔细罢。”

老老未及回话,鸳鸯接口道:“春娘至二十八天,好好的伏侍姑娘。可不是大昨天日晨后,顿觉懒了,寒栗了半天,又懒吃东西,只睡觉躺床上。周妈妈说的,有甚么患虑起来。忙去问问大夫,要他吃药了。大夫道:‘春天困懒,停了食些儿,只是不服他剂药,教他好好的调将。又另饿了半天,便可舒服。

‘春娘到底昨儿半天不吃了东西,到夜半后,只吃黄梁移粥半碗。朝起,才用过小姐送的半碗燕窝汤。刚儿讨面汤盥洗净面了,娇娇嫩嫩的来太太房里先请了安才来的。”

说犹未了,只见春云撒娇撒痴,笑嘻嘻的进来,道:“我闻灵佑观新来女冠,弹得琴声,倒又神妙,又婵娟,又可爱,多是姑娘赞赞评评。我刚才的扶着病起来,玩玩他怎样的。那里他去的这般快了?姑娘倒不挽他半天也不得么罢。”小姐粉脸飞红了,低着头不言,久之,说道:“春娘身上大好么?”

春云道:“已好了。”一边看小姐色辞有些尬尴,钱老老道:“春娘之言可不是,太太倒不挽他。女冠在姑娘房里逛逛罢。

“小姐又变了色,只不答。春云会意,要的有些不快的来历,只将他闲话说说一会子,一壁厢猜疑不得。

原来春云姓贾氏,其父宣德府益州人,善于程式文,乡贡在京,屡中不举,后为丞相府椽吏,多蒙司徒顾眷,后又不幸病死。妻苏氏相继而亡。只有一女春女,年才十二,托于司徒府里。崔夫人怜他孤茕,收与琼贝姑娘相伴。年与姑娘少一月。

诗文笔艺,无有不通。又生得削肩细腰,身量苗条,粉面含春,丹唇似樱。又是伶牙俐齿,十分乖觉。琼贝爱若同气,一桌吃饭,一床睡觉,比别的丫鬟分外亲热。一府之人,无有不爱欢他,常称以春娘。

小姐顾谓鹦鹉道:“何不倒茶来,与春娘解渴儿罢”鹦鹉答应着出外。

琼贝只与春云对坐,双眉暂蹙,两脸发红,道:“春娘啊,我以闺中之女,跬步不出于中门,语言尚稀于亲戚,你所知的。

今一朝被人欺侮,与他男子半天对坐,言来语去,评论音乐,可不是难洗的趾,羞愤的辱么?”春云惊道:“刚才女冠之谓,则姑娘何以知男子,有甚明证么?”

琼贝遂将女冠弹琴次序说了一遍:“至于南薰曲,我遵秀札之言,谕他正曲。他便以九成感神,复将司马相如挑他卓文君之凤求凰曲弹来,这不是有意弄出,以试我知也不知也。我有眼无瞳,被人欺侮,变服来试,至于这般,而全然不觉,临他侮弄,何忍举颜对人。”

春云道:“姑娘得非杯中的弓影,认真而自疑起来的么?

“琼贝道:“我看他弹得起疑之后,更察他容貌举止,断然非女中人。春娘如在我傍边,岂至半天之不能破绽,宁不能使他白露马脚罢。这必然是四方愧围之士咸萃京师,有此轻薄之子,误闻我虚名,到来探试的。陷了他术中,可不是愤惋的么?”

春云笑道“诚以贱见,他是容貌如是秀美,气象如是豁达,品竹调丝又如是聪明,定然又当文章如是,谓之才貌兼全的真豪杰,何亏乎真相如的罢。”琼贝啐了他一口,飞红了两脸,道:“他虽欲为相如,我断不为文君的。”

春云道:“姑娘差矣。文君寡女也,有心而从之。姑娘闺女也,无心而听之。宁可比拟于是乎?”琼贝低头无答。春云亦会意,只说一会子闲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