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大书房都是墨卿几个至交同年,除了张山人、文卿、宝珠、依仁之外,还有四位,一个赵璞,是刘三公子的妻舅;一个洪鼎臣,是同乡;又有两个旗人,是弟兄两个,一个叫桂荣,一个叫椿荣。主宾共是九人,席是两桌。张山人道 :“我们都是至好,不尚繁文,用个圆桌,大家好谈心 。”众人齐声说好。遂让山人首席,宝珠就坐在张山人旁边。老翁与他颇为亲厚,谈到当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,又说令叔祖冢宰公征苗匪,曾请我运筹帷幄。又把宝珠一只纤纤玉手看了一会,暗暗好笑,嬉嬉的道 :“这一道纹,将来必生贵子的 。”宝珠一听大惊,脸上羞得飞红,心中一动,将手赶忙缩回来。文卿笑道 :“敝年兄尚未娶亲,老先生怎么说到生子?请老先生看他何时喜星照临?”张山人笑道 :“也不远了,婚姻大约还有几年。前推吾兄的贵造,与松世兄的喜期,倒增差不多。松世兄可将贵造开明,待老夫效劳推算 。”宝珠被他道着几句,满面含羞,低头不语。张山人见他害羞,倒觉得不好意思,自悔失言,笑道 :“世兄今年贵甲子了?”宝珠羞涩涩的道 :“十六岁了 。”张山人笑道 :“正是芳春二八。华诞是那天?”宝珠知道张山人算法非常,怕他算出他的马脚来,不敢开口,文卿代答道 :“八月十五日生,时辰却不知道 。”墨卿道 :“他是亥时罢,我听姑母讲过的 。”张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,果然是个坤造,倒是个夫人局格,惜乎没寿。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,真配得相当相对。心里喜道 :“我原想替他两人作合,不意果是天生定的。罢了,我来做个撮合山,成就他郎才女貌罢。但二人的红鸾,俱皆未动,还得两年 。”又吃了一巡酒,墨卿在外厅应酬一会,进来在众人面前敬了一杯,道:“我们行个令罢 。”文卿道 :“还是飞觞罢,象那天也还有趣。”墨卿道 :“ 今日没有妙人,有何趣味呢?” 众人道 :“就请老先生出个令罢 。”张山人笑道 :“诸兄不必太谦,老夫还是附骥尾 。”墨卿道 :“我新办一副骰子,酒令是公子章台走马,老僧方丈参禅,少妇闺阁刺绣,屠沽市井挥拳,妓一女花街卖俏,乞儿古墓酣眠。今日试他一试,看闹出些什么笑话来 。”张山人道 :“我有个道理,我见人行过一次令,是用骰子掷个骨牌名,有是什么色样,下面接一句五言诗,一句曲词,一句曲牌名,一句《毛诗》,要关合骰于的意思,又要贯串押韵。 我们如今把骨牌名丢开,用这副骰于掷,照他的格式,要说得凑拍,好的贺三杯 。”众人道 :“好虽好,就是太难些,请老先生说个样子 。”张山人取过副骰盆来,掷了一掷,是妓一女方丈酣眠,笑道 :“这个妓一女也下流极了,竟去偷和尚 !”笑道 :“诸兄莫笑话 。”遂念道:
妓一女方丈酣眠,春色满房栊,门掩重关,萧寺中,花一心动,甘与子同梦。
众人大赞道 :“接得一点痕迹都没有,我们是甘拜下风的了 。”公贺三杯。张山人将骰子送到二席,是洪鼎臣,掷了个老僧市井参禅,倒想了好一会,说 :“曲词要《西厢》么?张山人道 :“只要是曲子皆可 。”洪鼎臣道 :“捏了儿句,不好。”众人道 :“愿闻 。”洪鼎臣念道:
老僧市井参禅,归来每日斜,亦任俺芒鞋破衲,随缘化,五供养,谁谓女无家?
众人也赞了几句,贺了酒。以下是赵璞,赵璞道 :“我这些杂学一概不能,就是曲牌名,一个也不知道,我吃三杯,求那位年兄代说罢 !”众人笑道 :“我们自顾不暇,何能代庖?”赵璞求之再三,文卿道 :“你先掷下看看 。” 赵璞道 :“掷得下来,说不出来 。”文卿道 :“你别怕,掷下就是了 。”赵璞道 :“我掷,年兄代说 。”先把三杯一口气吃了,才把骰子掷下,看是妓一女花街卖俏,众人笑道 :“骰子倒掷得巧呢 !”文卿也没有思索,随口说道:
妓一女花街卖俏,杨柳小蛮腰,翠裙鸳绣金莲小,步步娇,顾我则笑。
众人大赞道 :“真妙极了!我们当贺三杯。许年兄竟是个风流人物 !”李墨卿笑道 :“他是久惯风月,所以描写得入情。“骰子到桂荣面前,掷了个乞儿闺阁卖俏。众人道 :“了不得了,花夫竟闯到房里卖起俏来了!我们看桂年兄怎么办法 。”桂荣想了一想道 :“我也无法可施,只好让他讨点便宜 。”说道:
乞儿闺阁卖俏,春眠不觉晓,想俺这贫人、也有个时来到,玉美人,与子偕老。
众人笑道 :“好是好极了,但这个便宜被他讨去,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 。”一个个哄然大笑。桂荣笑道 :“你们还替我留点地步 。”椿荣道 :“我来掷个好的骰子 。”落盆是乞儿古墓酣眠,笑道 :“我们弟兄怎么撞见花夫 !”众人道 :“花夫讨了便宜,自然又来 。”椿荣道 :“不必糊闹了,听我献丑罢 !”念道:
乞儿古墓酣眠,长夜影迢迢,讨得些剩酒瞱,月儿高,河上乎消遥。
众人道 :“好!令兄把便宜他讨,你就赏他酒瞱,怪不得花夫跟着你贤昆玉 。”栓荣道 :“一句话都搁不下来,实在讨厌 。”众人又笑。骰子到了依仁,依仁道 :“这是捉弄我了。我一句也不能,莫讲诗词,就是曲词,也没有一句。不然说句小唱儿,还可以。今天一定要难死我了 !”宝珠见他光景可丑,说道 :“你掷,我说罢 。”依仁欣然道 :“好极了 。”取过骰子要掷,众人道 :“三杯酒是要罚的 。”依仁道 :“我家里人代说,还要罚么?”众人道 :“自然 。”依仁吃了酒,掷的妓一女闺阁刺绣,宝珠顺口念道:
妓一女闺阁刺绣,照见双鸳鸯,红袖鸾绡玉笋长,傍妆台,可以缝裳。
众人道 :“端庄不佻,不象个妓一女的身分。这个妓一女,一定从良的了 。”宝珠任凭众人取笑,只不开言。依仁道 :“你们的贺酒还没吃呢 !”就替众人将酒斟斗满。文卿将骰子一掷,是公子闺阁酣眠,并不思索,念道:
公子闺阁酣眠,床前明月光,我与多情小姐同鸳帐,蝶恋花,中心养养。
众人笑道 :“年兄真是个趣人,怎么就说得如此入情?无怪乎墨卿说你久惯风月 。”文卿道 :“不必笑话,聊以塞责罢了!你们听秀卿的,才真妙呢 !”就把骰盆送过来。宝珠也不言语,掷了个少妇章台卖俏。墨卿笑道 :“这个少妇不是个东西,必定是个偷香妙手 。”众人对着宝珠大笑。宝珠脸上飞红,倒弄得说不出来。张山人看他羞得什么似的,暗赞好个有廉耻的女儿,把他混在男人队里,真委曲他了。怜爱之心,不觉随感而发,说道 :“松世兄,你不必睬他,你说你的 !”宝珠含着娇羞说道:
少妇章台卖俏,是妾断肠诗,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,惜奴娇,螓首蛾眉。
众人赞不绝口,道 :“五句如一句,风流香艳,兼而有之。”文卿笑道 :“好个少妇,竟想佳人配才子,所以跑倒章台之上来卖俏 。”宝珠低着头,也不回答。文卿又笑道 :“你那个紫云,不愧为佳人,你就是个才子。我那天见他半面,真是螓首蛾眉,娇态可爱 。”墨卿笑道 :“你怎么看见的?真妙极了,你看好不好?”文卿道 :“怎么不好?那时秀卿有恙,告假在家,我去会他,他请我在内帐房坐着,见他尊宠在屏后一闪,好个妙人!秀卿福也享尽了,把我也爱煞了!到如今夜间闭上眼,还想呢 !”说罢,自己大笑。宝珠道 :“什么话?粗使丫头,你们也糊闹来,太没意思了!说一回有趣,常说就讨厌了!”文卿笑道 :“护小老婆,不可放在面子上,叫人笑话 !”宝珠瞅了他一眼,低下头去了。 墨卿笑道 :“ 这种媚态,都是学的他如夫人 。”张山人见宝珠颇不自在,道 :“李世兄还没掷呢,不必讲笑话了 。”墨卿笑着,掷了个老僧方丈酣眠,随口念道:
老僧方丈酣眠,凝情思悄然,将一座梵王宫,化作武陵源,秃厮儿,不醉无归。
众人大笑,赞道 :“李年兄说得有意思,和尚被你骂尽了。”众人贺了酒道 :“我们收令罢 。” 数了数,共是九个。 张山人道 :“九个不成体段,李、松、许三位,每位再说一个,凑成十二条,才是个编幅呢 。”文卿道 :“很好 。”不由分说,取过骰子就掷,看是屠沽花街挥拳,笑道 :“这个屠沽还了得!我不依他 。”说道:
屠沽花街挥拳,波澜动远空,吉叮咚敲响帘栊,好姐姐,亦不女从!
众人大赞道 :“蛮劲儿是行不去的,这个姐姐有些志气!”文卿把骰子送到宝珠面前道 :“ 请罢 。” 宝珠道 :“我不说了,你们取笑我呢 。”文卿笑道 :“你这话把我都说软了,真爱煞人 !”宝珠道 :“我还没有说,你倒闹了 。” 众人道 :“有我们,不许他闹就是了 。”宝珠掷的公子闺阁挥拳,念道:公子闺阁挥拳,鸳梦起鸳鸯,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,骂玉郎,人之无良!
文卿忽然大嚷,正色说道 :“你不必骂!我们是惜玉怜香,最有良心的,不肯挥拳打你 。”众人倒怔住了,既而大笑起来。宝珠急了,道 :“太没有趣味,顽笑两句就罢了 。”墨卿道:“翠红月卿都骂你没有良心呢 !”张山人笑道 :“翠红、月卿,又是谁?”文卿道 :“是他贵相知 。”宝珠两颊通红,道 :“老先生别理他们,有正经话讲么?都是拿我开心 。”文卿道:“谁教你生出这种美貌来?令人可爱呢 !”众人道 :“别顽笑罢,天也不早了,李年兄收令罢 !”墨卿掷下一个公子章台走马,大家都说 :“掷得好!快说罢 。”墨卿道 :“我倒不耐烦了,勉强说两句 。”道:
公子章台走马,谁为表子心?我这里去万种风情,醉花一陰一,萧萧马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