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虽然南北不同缘,桂窟生涯亦自妍。
混沌分时原有窍,应教凿破个中天。
从来美男姿色,如宋朝、子都、弥子瑕一辈,都是南风的宗派。后世有要从背底营生者,自当供奉三君子,事如神明,尸之祝之。。然后可指望尾闾川流,驼峰山压,取之不竭,用之用余,所谓取一精一多而用物宏耳。照明如今的梨园,都奉什么老郎为优祖。你道老郎是怎样一个人物?实是一个婴儿的塑像。想必他生前原是小官出身,死后升做老郎的。凡中各脚色装扮完了,先要到行头箱上,奉老郎深深一个肥揖,方才方场,声音响亮,舞蹈自如。不然,老郎就要装腔做势起来,等你开口不得口,动不得手,露出马脚,一场笑话。竟不知这桩典故,从何处得来?据我胡乱注解,想必老郎原是小官,究竟故此把小官便认作老郎。又闻闽中有一种叫做榕树,凡有小树生长在榕树前边,那榕树必要曲拱老干,斜扑着那小树,勾搭着了,便把枝柯紧紧的缠住在小树身上,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。两树盘结,刀锯不开,因而顾名思义,就取名曰南风树。树既奇特,名复典雅。要晓得,最无情的莫如草木,尚然做出这般榜样,正是:
草木多情尚如此,如何人肯不云云。
近又看无声戏中有一秀才,以千金聘娶一个娈童,花烛合卺,俨然夫妇。后因此童年纪渐大,欲窦盛开,恐怕相聚不久,又虑红颜衰落,日夜抱持涕泣。此童亦深体他怜爱已到极处,无可表着自己的贞节,忽然想出一个妙计来,暗地里自加宫刑,竟将一把利刃割去翘然之物,情愿做了司马迁,自下蚕室。你道这等交情还数甚么同衾同穴。后来又因众朋友中,不慊气他独占尤物,就乘他阉割的名色出首,说私弄宦官,弄得家私罄荆直到此呆物故,他还终身扮作女装,柏舟自矢,替他抚养前妻生的儿子。后来其子发了科甲,尚不知抚育之恩,反出龙一陽一之手。有情如此,安得不借重庠序相公,动张公举,旌奖门闾,以垂不朽。
要晓得,人生在世。岂无好尚。意南而南,意北而北,任凭那欲魔注定。只这一点念头,就是有回天拔山之力,万不能够牵转他的了。今我有个譬如,譬如美女佳人,只好贮之金屋,谓之房稿可也;娈童可儿正好随我四方,谓之行卷可也。如今做秀才的人,那有只读房稿,不读行卷之理。况且两榜人物,行卷内文字好的,然后想他的房稿。抑且论起理来,老天既生出人这两样东西,同归于妙,原不曾叫人只取一样的。我见如今的人,好走后路的,不惜身家,不顾性命,比那走前路的更凶十倍。但不知此中意味,何独深长,至于如此之极。正是:
只为后一庭能遣闷,不因红粉便忘忧。
话说梁、张二公,当初在虎丘寺里恋着一个天下闻名的小官王子弥,分明是宋朝转世,弥子后身。又与那大来头和尚,叫做三茁,一同在千人石上饮酒时节,相约余丽卿探访花姝。
不期这日,梁、张二人撇了王子弥,不带他去,那知正中了三茁这贼秃的机缘,便宜行事。那三茁呵:
挂名佛子,寄迹缁流。专走南北两行,酷好一陰一一陽一二妙。假斯文,吟风弄月,认为佛印前身;真大胆,饮酒宿娼,赖做济颠再世。大抵万法同归,独此居然第一。
那和尚原与王子弥两个是莫逆深交,情同夫妇。那日在席上,见他替几个朋友猜枚行令,勾脚捻手,已是心里十二分不乐。原有些酸缸发作,醋瓮将翻的光景。当时就要思量发作起来,只因在席的都是些相公,无可奈何,勉强含忍。满肚皮只要他到寺里来的时节,当面与他厮闹一场,也好戒训他的下次。
不料到了第二日,影也不见子弥。三茁甚是恼恨不过,只得跑到他家里去寻他。家里回报说道:“绝早有人来,同他出门去了。”问他到哪里去,却又不肯说。三茁疑心道:“是了,毕竟被昨日这一干人相拉去花街柳巷,走脚通风去了。”气得三茁跌天跌地,叫屈叫苦说道:“毕竟小官没主意,这一班阿呆,你可是亲近得他的。如今的人,不晓得好歹,只说道和尚是不长进的,殊不知,这些阿呆更比和尚又不长进些。那老天已生了这样绝色的女佳人,把你们终年终月终日终夜的弄耸,又可恨认定不许和尚粘着他们的身子。就是和尚背地里相处得几个歪货,好象做贼的一般,犯将出来,是人是鬼,个个诈得着。难道我们做和尚的,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成?因此这个老天可怜见说道:“和尚虽系出家,却与俗人一样,他身上并不曾少生些甚么。既具了五形,便有了酒色财气四件。若说和尚不该擅动色念,就不该把他生这个东西。既把他这西,又不许他动起念,明系是诱人犯法,殊不公道。所以老天还有情分,分下一个南北两路来也。明放和尚这条生路,故此生出这些美妙男儿专付僧人,权为妻校那晓得,这些无耻的秀才,偏要撇开自己的老婆,又来与佛门弟子分奇货。想来天也难容,岂非既得陇又望蜀吗?”
好笑这个痴和尚,总是不明道理的说,这美少年原是天下的公器,天下之物当天与天下共之。况且既不识羞做了小官,自然乐与文人寻花问柳,岂肯守着一个光头。尤可恶者,光头沾着色字,不论男女,便要做些故事,拿定是不歇不泄的。女人之所甚乐,未必非男子之所甚苦。还有一着,一般妇人养汉被人耻笑,至于与和尚一头尤为人所鄙贱。说道怕没人相交,偏要去打和尚。抑且要做小官的,守着一个,万万不能。几曾见贞节牌匾轮得着小官身上。就使覃恩特典,如有小官不滥此道者,一概准给贞节,也断不许恋着和尚的小官,滥叼贞节的札付。就是和尚刮落的小官,被相公弄弄,于和尚的体面,有甚损伤,伤必逞凶怀忿,好象杀他的父母一般这等伤心。
一日,三茁正在阊上婊子家时踱将出来,劈头撞着王子弥,一把扯住便开口骂道:“你终日同这班书呆走,有甚好处。他不过多得我几根头发,却赶不上我这一身风月。我与你相处在先,你岂不知道我的此物吗!”
斗粟不垂,金槍不倒。百尺竿头盎背,木樨花窟生香。滴几点之菩提,从此元通妙术,传斯页之钵杖。而今了悟无生,我非托之空言,尔岂忘诸实事。
那和尚半说半骂,把王子弥抢白了这一番。那阊门外是个来往通衙,五方杂沓的所在。王子弥仪容一表,衣冠鲜丽,流名天下,举国若狂。那些赠诗求赐的,门外撞踵,求一睹面而不可得者不知多少。就如当初入李膺之室者,号登龙门,今日想慕王子弥的凤穴而入者,比那登龙门的更难十倍。故此子弥才交卯运的时候,正要结识朋友,相处名公,就是与三茁相交,不过是背地偷情来往,就如今日娼妓人家,明公正气开着两扇大门,招接四方,独有和尚也不兜揽,如何子弥肯把人晓得,作承那秃驴三茁。即有晓得的,无非是三尊大佛,五百尊阿罗汉,恰都是些不肯管闲事的好好先生,故此才不隐瞒他。今朝王子弥把这秃当街出丑,气得他:
粉面通红,柔肠百结。泪痕初落,宛如秋露滴新蓿眉影微攒,却似春山凝远黛。
王子弥心中暗忖道:“这秃厮,直凭轻薄,可恨之极,不若早早开交,方出我心头恶气。”又想起道:“就是前番梁、张二公却也好笑,特地约我去访探花魁,临期公然撇下。我也只道这些书呆们,不过一时间高兴,寄之空言,未必行之实事,那知他们竟弄出这样大把戏来。我幸不与名此局,还是我的造化。不是我王子弥夸口说,就是遭在里面,那怕三院司道、正印衙门的名来拿我,纵来拿的时节,我自有法儿消解。不象那厮不济事的秀才,就要央情解释,只恐还没处下手哩!我当日举进京的时节,哪个司道官儿、乡绅大老,不来送礼逢迎。就是各营头将领,也都来祖道饯行。我如今虽做小官的,闲住在家,那些现任父母公祖,都可以名贴往来。不如央个能事管家,送一个贴子到苏州府去,讲这和尚酗酒宿娼。他的不公不法,把柄甚多,我已曾都细开手摺,哪里还论他平日的交情。就是当日灯前月下,设盟发誓,这不过是从古来的旧套子,实从脱空经抄写下来,何曾是我的当真心事。便翻悔这一遭儿,却也不碍我生平名节。”
商议停当,公然坐了一乘大轿,抬到本府太爷宾馆坐下,着一陰一一陽一生投递一个治下晚学生的名贴,说要面见太爷的,又送一陰一一陽一生一个常例纸包,吩咐就禀一声。你道官府衙门传书贴,是个将命之人,如何取名叫作一陰一一陽一生。或者昼一陽一夜一陰一,是昼夜走动的人;或者内一陰一外一陽一,是内外关说的人。总之,此辈不是一陽一物,就是一陰一物也,不消去穷究他。要晓得从来做一陰一一陽一生的,都是那些退气的门子,降点调用的。恰与王子弥比并来,都是旧日同僚,况且子弥又有常例送他,不过要他投得一个名帖,禀得一声要见,如何不殷勤奉命。即忙走到转斗边,替他传了名帖。
正值太爷要出堂公座,投入签押事完,便叫一陰一一陽一生问道:“这位姓王的乡绅是甚么样出身,为何我本府宪纲册上,不曾有他的名字?”一陰一一陽一生不敢隐讳,把他的脚色从头念将出来,说道:“他是个有名的龙一陽一,出格的戏子。一向在京师里行事,近被科道纠参赶逐出来,闲住回籍。为此各衙门老爷一向优礼他,俱用名帖相见。原不曾入在宪纲册内。”太爷喝门:“如今这厮要见本府何用?”一陰一一陽一生道:“他现在寅宾馆里说,要面送什么一个旧相与新恶识的和尚。”太爷听见这句话,便激得他怒形发指,着令拿到堂上来。”
只见许多皂甲跑宾馆里来,对王子弥说道:“太爷请堂上相见。”那呆小官不识起见,也不看个势头历,只道还是好意思,慢慢的装出官腔,一摇一摆踱将过去,叉手施礼。太爷高坐公大喝道:“好个大胆的奴才,见了本府还如此放肆吗?”子弥正要开口,却被两边皂快声吆喝起来。惊得他魂灵半不附体,缩做一堆。太爷道:“你将后一庭献媚,丧尽廉耻,辄敢在我法堂作怪,宪厅行妖。”把醒子在案桌上乱拍乱敲,丢下签来,先打三十。两班皂快,登时拖翻,捉头捉脚,褪出妙臀。却与那奉承大老慢慢脱裤,温存搽唾的光景大不相同。
这些皂快见了子弥白嫩美臀,光柔佳器,哪里便忍打将下去。犹如小官们初破那种光景,哀哀的求道:“小的实是害痛,饶了这次吧。”太爷回想道:“这厮不经敲打,我若登时毙之杖下,反为他遮隐恶名。不若出几角文书,申投院道,历数他大胆无礼的所在,将身肆害的原由,把合郡做小官的看个样子。庶使龙一陽一无种,狐媚除根,未必非仁人君子之用心也。”因叫左右,将子弥暂时带起,锁在一边,听候发落。
太爷又诘问道:“你这奴才,今日到一府来有何话说?”
子弥受吓惊战,一时答应不出,停了一会说道:“小的只为一一婬一一僧背恩反噬,当街羞辱,愤他不过,只得奔控台前,不期冒犯爷爷,伏乞详情恩释。就是那假官使吏花案一宗,也都是这和尚挑唆撮合,生端事的。”太父便问道:“那和尚叫甚么名字?如今住在那里?”子弥又禀道:“那和尚叫三茁,现寓虎丘寺中。是江湖野僧,不知籍贯居址。”太爷一面就出签拿三茁,一面起角文书,要将和尚、小官两个一同解到察院。这也是和尚拐小官的现报了,正叫做:
恶人自有恶人磨,磨到头来没奈何。
但凡说起和尚,就是作孽的多了。独说他这种好色的情状,唤他做“色中饿鬼”四字是极切当的。俗语还摹写得妙,说做和尚的三日不见妇人,看见鼓大水牛,也觉得单眉细眼。故此千谋百计生出多少圈套来,瓷其渔色构一一婬一一之念。必须哄动得那些青年的一一婬一一妇人,舍身的女菩萨,赴会听经,修斋寄库。这就是他的机缘凑合,时运亨通了。这还算不得畅意,还要打发徒弟四处布施,或拖索拜石,敲梆击板,高声念佛,沿门叩首,托言某处起建某寺,某处装修某佛。只要钩引得到彼处,不怕不成相契。
近日有一处地方,新到一个清正巡道老爷,初下车来即遍张告示,严禁妇女,不许入寺烧香。怎奈恶习既久,还难除革。法令虽严,往来如故。这位老爷妙得紧,不时差人在外探访。一日,探得一个寺中,有无数妇人正在那里结党念佛,登时报知道爷。那道爷佯为不晓,带了几十起重犯囚徒,径到寺里。当佛殿中间,摆下一张公案,公付皂快将和尚房头后门尽行封锁,然后逐件件挨审过去。
那些妇女见官府来,一时回避不迭,都躲在和尚房头,不敢做声,只等审完回去。不料审到黄昏,才审得一两起事。那妇女原来都是些大家妻子,乡绅眷属,断没有在寺里过宿的道理,只得约齐各家僮仆去当官禀明。道爷说:“我已曾严禁在先,如何还有不遵法度的,擅敢犯禁。况今日这干人犯是要紧重囚,本道必须誓神公鞠。况这些无耻妇女,既欢喜与和尚打伙,便多搁几时,也省得来迟去疾,两下里背后相思。今且安心,待我公务毕时,自有发落。”那些家属听得这句说话,越觉心上着忙,不知他有甚计较出来。
等过更次,只得又去哀求。道爷大怒,将各家属必尽数驱逐出寺门之外。叫出合寺和尚都上殿来,除去僧帽,秃着光头,脱得上身赤条条的。搜出一个妇人,把一个和尚驼将出去。驼到寺门外,交割各妇家属认回。弄得一场大没体面,只落得和尚燥皮。把一个孤老臭的光头,亲亲的擂在两奶中间。十个手指头牢牢的挖着两腿缝里。还有妇人那要紧去处,紧紧张开,吸着和尚的尊臀,一步一颠颠将出去。驼得健燥的又赶进来找零,无所不至的插科打诨。这都是那些前世苦行的和尚,修积来千载奇逢。那时节,寺外旁观之人拍手顿足,大笑大乐,没一个不思量弟落了这两根头发,出家做个和尚。
自此之后,才方断截得这个烧香的路头,放落这烧香的心事。就是这样,还有那不怕事,欢喜和尚驼的,暗地里瞒了丈夫,要偷去烧香念佛。你说和尚有什么好肚肠,撞着一个妇人,毋论好歹,空中摹拟,足足要想他成年成月。若说到南风一道,越发是他该得的口食了。但只南风家数亦有几等,有一班儿与和尚,泛滥不堪的,和尚反做作得无比,定要捡一精一择肥。有一班儿高抬声价,结交上客的和尚,偏要钻头觅缝,百计求谋,不到手不歇。若说争风厮打,劫夺施行,真正性命不顾,究竟两败俱伤。总之,以“色中饿鬼”四字批之,未有如此之确而当者也。这番三茁与子弥,那堪经太爷押解察院。正是:
命蹇似同褫壳鳖,魂飞已是落汤鹅。 鞠躬尽瘁今方已,俯首弥陀可奈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