闯虎穴美媛故人双解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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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曰:

已作凌云赋,那堪志未酬。

看花几失路,醉酒复为仇。

直道今谁是?孤怀夜独愁。

秋风情太薄,偏老。

话说红生到京,遍寻沈西苓不见。一日要到八旗营内探问,忽在一家酒肆门首经过,遂进店中沽饮。一连消了两壶,不觉醺醺沉醉。算还了酒钱,踉踉跄跄,取路回寓。只见路旁有绝大的花园一座,仔细一看,原来园门半掩,便挨身进内。但见四围翠竹成林,桃李相间,中间楼房三带,甚是齐整。正游玩时,只见秋千架后,有一美人,年方及笄,貌极妖娆,同着几个使女,在那里折花。一见红生,就转过牡丹亭去。红生注目良久,也随至牡丹亭,却不见那美人。只见亭内琴书笔砚,色色俱备。红生乘着酒兴,磨墨濡毫,题一绝句于壁云:

宿雨初收景物新,醉中何幸遇芳春。

桃花仿佛天台路,羡杀盈盈花下人。

写毕,步出亭来。再欲徘徊细玩,忽远远听见喝道之声,从外而至。内中一人,绯袍大帽,拥着许多带刀员役,大踏步的踱进来了。红生急欲趋避,早被那官儿瞧见。大喝道:“这厮怎生在我园内,手下,快与我拿住。”红生此时,酒尚未醒。欲待上前分诉,奈模模糊糊,莫能措语,竟被那人役痛打了一顿。那官道:“这分明是个奸细,不可释放,且带在一边,待我明日细细详审。”手下一声答应,就把红生一推一扯,锁在正堂左侧厢房里面。红生初时酒醉,被锁锁着,即沉沉睡去。及至黄昏时分,其酒渐渐醒来,摸着项上,却有一条绝大的铁链锁紧。心下慌张,罔知所以。只见一老妪,手中拿着白米饭半盂,并鱼肉各二碗,递与红生道:“此是我家小姐好意,送与你充饥的。”红生仰首直视道:“你是何等人家,敢拘禁我在此。”老妪笑道:“你这郎君,兀自不知。北京城内外,那个不晓得这个所在,是俺家总督团营昝老爷的别墅,敢有这等擅闯的么。我小姐为见你斯文俊雅,不是无赖之辈,故特命老身送饭与你。又着我传谕手下员役,明日老爷审问时,叫他们大家帮衬,从宽发落。这也是你的福分,邀得我家小姐这等见怜。”语罢,竟自去了。红生听了这一番说话,心上十分懊悔。没来由闯此横祸,似此孤身客邸,料想没人搭救的了。一夜凄惶,不消细说。

次日饭后,早有三四个兵丁,如狼虎的一般,把红生横拖直拽,一直带到中堂阶下。须臾鼓声三响,只见那昝总督身穿大红暗龙马衣,两边兵役,各执利械,吆吆喝喝的坐出堂来。原来这昝总督,就是镇守吴松的昝元文。为因剿寇有功,升授团营总兵。当下出堂坐定,左右就把红生卸了锁链,当面跪下。昝元文厉声喝道:“你这厮,无故闯入我家园内,意欲何为?”红生哀禀道:“念红文琬乃是吴郡生员,为因求取功名,来至京都。昨晚实系酒醉冒犯,并无别意,望乞老大人电情宽恕。”昝元文微微冷笑道:“分明是一个奸细,还敢说什么生员。叫左右的,把那厮夹起来。”阶下一声应诺,就把红生拖下阶沿,将要上刑。只见管门的手持一个红柬,慌忙禀说:“有兵部项老爷拜见。”昝元文便站起身来道“且带在一边。”遂趋至仪门,接着一位官长进来。红生偷眼一看,那官儿恰似沈西苓模样。正欲叫喊,又住口道:“既是西苓,为何又说项老爷。倘或不是,如何是好。”停了一回,只见那项兵部一眼瞧着红生,甚有顾盼之意。红生便想道:“虽不是西苓,也该过去分辨一个曲直。”遂大着胆,等待他宾主坐定,便叫起出来。那项兵部听见,亲自下阶细验,认得是红生。大惊道:“贤弟在家读书,为何却到这所在?”更不待红生回话,即叫随役:“扶起了红相公。”便向昝元文道:“此乃小弟故人红玉仙,是个饱学秀才,不知有甚冒犯处,却被老先生拘审?”昝总督道:“这人是昨晚在花厅上亲获的,不是奸细,即系白撞,老先生不要认错了。”沈西苓艴然道:“同学好友,安有认错之理。就有不是之处,也该发到有司官审理。”便叫随役:“把红相公好好送到衙内,不得有违。”随役听见分付,登时扶拥着红生而去。昝元文愤愤不平道:“此人即系良善,也该待我问个明白,怎么擅自夺去。”沈西苓道:“那些武弁,听凭指挥。他是秀才,只怕老先生也奈何他不得。”遂即起身作别,骤马而归。

红生已先在署中,当下坐定,就把前后事情,备细述一遍。沈西苓再三安慰道:“花三虽则被获,那赃物并无实证。据我看来,决系仇家买嘱了王守备,设谋陷害。今既来京,料想也没事了。至如昝元文别墅,吾兄原不该擅闯,以后切须谨慎为主。”红生唯唯称谢。因问道:“适才兄到昝府,那门役禀称兵部项老爷,这是何故?”沈西苓道:“原来兄尚未知,那嘉兴项工部,是我旧交。自从分袂进京,亏得他青目,只说是项家子弟,随在任所,所以顶了项姓,获中了一名乡试。后又是他营谋,得补兵部员外郎之职。前已着人赍信报兄,奈因流寇阻梗,半路回转,不及递上。”红生道:“恭喜仁兄,鹏程远举,使弟闻之,殊为忭快。所恨小弟命途多蹇,一事无成。今虽幸遇仁兄,尚无安身之地,如之奈何?”沈西苓道:“吾兄大才,何患功名不就。只要着意揣摩,以图高捷便了。”当晚置酒叙阔,饮至更阑而散。次日收拾书房,力劝红生一精一心肄业。怎奈心绪不宁,容颜渐瘦,不觉厌厌成疾。时作诗词以自遣。其略云:

闷坐对斜一陽一,愁杀秋容到海棠。风曰□端催太骤,鸳鸯。楚水吴山各一方。

雁落白云乡,足上无书空断肠。路隔天台今已矣,凄凉。后日相思后日长。

——右调《南乡子》

枝头莺语溜,叶底蜂簧奏。登楼恰值花时候。楼中人在否?楼中人在否?斋

相思情厚,寂寞双眉皱。梦隔楚山云岫,可怜羸得腰肢瘦。海棠开似旧,海棠开似旧。

——右调《东坡引》

且把红生按下不题。单说昝元文,因沈西苓擅行发放,便大怒道:“叵耐小项这般欺我么。此人分时是个奸细,他偏认做故人,竟自放了去。这样放肆,怎好让他。待我寻个破绽算计他一番,才雪我这口恶气。”一日,适值项工部设宴,邀请部属各官。沈西苓与昝元文,也都在席上。酒至数巡,内中有奉承势利的,向着昝元文一拱道:“前日老总翁征服泖湖水寇,弟辈不知详细,望乞赐教一二。”昝元文道:“列位先生,若不厌烦,小弟愿陈其概。前奉简书,征那泖寇时,只因王彪不谙军务,以致输了一阵。后来是俺奋勇直上,遂斩首五百余级,又倒戈而降者,共三百余人。我想如今寇盗猖獗,原要有些武略,方能济世安民。所以干戈交接之时,原用不着这诗云子曰的。”说罢,只听得满座唯唯称是,独有沈西苓忿然道:“小弟是吴郡人,前台翁剿寇时,亦曾与闻其详。只闻官兵败了一阵,又闻杀害百姓五百余人,却不晓得台翁原有这般克捷。”昝元文听说,默然不语。沈西苓又道:“诗云子曰,虽是用他不着的,然从来武以平乱,文以治世。难道马上得天下,就可在马上治天下乎。故汉高祖有言,追杀兽兔者狗也,发纵指示者人也。”昝元文登时变色道:“你比我作狗么。”沈西苓笑道:“弟不过援述先言,岂敢以狗相比。”项工部亦笑道:“善谑兮不为虐兮。”于时一座大笑,便将巨觥,各劝沈、昝一杯。既而席散,沈西苓回到署中,备细与红生说知此事,因叹息道:“以败作功,欺君误国,莫此为甚。吾岂肯与那厮共立朝端,意欲出本弹劾,兄意以为何如?”红生力劝道:“此人奸党,布满中外。兄当相时而动,不可直言贾祸。”沈西苓道:“我岂不知,只为身居郎署,安肯虚食君禄,而钳口不言,使豺狼当道乎。”红生又再三劝住。于时科考已过,已是七月中旬。沈西苓对着红生道:“兄若早至京师,这一名科举,可以稳取。今场期已近,意欲与兄营谋入监,则易得与试。但须数百金,方可料理。弟愧囊空,不能全为周助,为之奈何。”红生道:“弟乃落魄之人,无一善况。即使进场,亦万无中式之理。但承仁兄厚爱,真出自肺腑,敢不领命。前幸花神救拔时,又蒙指点,拾得黄金五十余两,一路到京,所用不多。其余现在箧内,乞兄持去,为弟打点。倘或仰藉台庇,侥幸一第,则仁兄厚恩,与生我者等也。”沈西苓即日与红生援例纳赀,入了北监。随又谋取了一名科举。

光一陰一瞬息,俄而又是八月初旬。红生打点一精一神,进场与试。及至三场毕后,候至揭晓,已中五十二名举人。沈西苓把酒称贺,红生再三谢道:“皆托仁兄洪福,得邀朱衣暗点。虽则一第,不足为荣。然家贫亲老,姻既未谐,又遭仇难,若非侥幸此举,几无还乡之日矣。”自此红生另寻了一个寓所,又过两日,吃了鹿鸣宴,谢了房考座师,正欲差人归家报捷,适值科场夤缘事发,红生以临场入监,惟恐有人谈论,终日杜门不出,连沈西苓亦为他怀着鬼胎。忽一日,沈西苓早朝已罢,来到政事堂议事。只见江南都堂一本,为湖寇事。”其略云:

湖寇唐云,近复拥众万余,出没于太湖松泖间,以致商贾不通,生民涂炭。臣屡檄守镇将士,及地方官,督兵会剿,而皆畏缩不前,并无斩获。此实总兵将领,漫无方略,而纵寇玩兵之所致也。臣窃谓,萑符不靖,则必人民鸟兽,南亩荒芜。夫既民散田荒,则钱粮何从征办。而兵饷因以不足。故今日之急务,以剿寇为第一。而剿寇之法,务宜洗尽根株,此实国家重事。不得不据实奏闻,伏乞圣恩裁夺。臣不胜惶悚待罪之至。

沈西苓见了本章,向着昝元文笑道:“前闻老台翁说,湖寇唐云已经剿者剿抚者抚,洗靖根株矣。今何湖泖间仍复跳梁如故,岂即是前日之唐云,抑别有一个唐云耶?”昝元文涨得满面通红,大怒道:“汝辈腐儒,只会安坐谈论,岂知我等忘身为国,亲冒矢石,为着朝廷出力,何等辛苦,乃敢横肆讯议耶。”遂拂袖而出,心下十分衔恨。连夜倩人做就本章,要把沈西苓劾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