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曰:
孤云无定鹤辞巢,自负焦桐不说劳。
服药几年辞碧落,验符何处咒丹毫?
子陵山晓红霞密,青草湖中碧浪高。
从此人稀见踪迹,还因选地种仙桃。
却说文武百官谢恩已毕,各自散班,独有一个老臣跪在金阶之下,口称“万岁”。万岁爷道:“阶下跪的甚么人?”这老臣奏道:“臣龙虎山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领道事张真人某。”万岁爷道:“原来是个张天师,不知卿有何事独跪金阶?”天师道:“臣蒙圣恩,天高地厚,有事不敢不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有事但奏不防。”天师道:“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,都是些不至紧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那里又有个至紧的么?”天师道:“是有个至紧的。”万岁爷道:“朕父天母地而为之子,天下之民皆吾子,天下之财皆吾财,天下之宝皆吾宝,岂有个至紧之宝之理?”天师道:“这个宝不是天下之宝,都是帝王家里用的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若求生富贵,除是帝王家。朕缵承父王基业,西华门里左首,见有广惠库、广积库、承运库、甲字库、乙字库、丙字库、戊字库、两座丁字库,共是九库。内殿另有宝藏库,真珠、琥珀、车渠、玛瑙、珊瑚、玳瑁、鸦青、大绿、猫睛、祖母,颠不刺的还有许多,怎么又有一个帝王家里用的至紧之宝?”天师道:“万岁爷赦臣死罪,臣方敢奏,若不赦臣死罪,臣不敢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赦卿无罪,但奏不妨。”天师道:“陛下朝里的宝贝,莫说是斗量车载,就是堆积如山,也难以拒敌这一个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敢是个骊龙项下的夜明珠么?”天师道:“夜明珠越发不在话下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似此稀有之宝,可有个名字么?”天师道:“有个名字。”万岁爷道:“是个甚么名字?”天师道:“叫做个传国宝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传国宝可载在典籍上么?”天师道:“就载在《资治通鉴》上。”万岁爷道:“三教九流,圣经贤传,诸子百家,那一本书朕不曾过眼,怎么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?”天师道:“帝王之学,与韦布不同,故此不曾看见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帝王之学,与韦布不同?你说来与我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帝王之学,只讲一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,与夫古今治乱兴衰之所以然,岂肯下同于布衣寒士,寻朱数墨,逐字逐句,斗靡夸多?故此陛下不曾看见这个传国宝哩!”万岁爷道:“既如此,卿说来与朕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当原日三皇治世,五帝为君,唐尧虞舜,三代夏、商、周,传至周末,列国分争,叫做个秦、楚、燕、魏、赵、韩、齐。却说楚武王当国。国中有一个百姓,姓卞名和,闲游于荆山之下,看见一个凤凰栖于右上。卞和心里想道:璞玉之在石中者,这块石头必定有块宝玉。载之而归,献于武王。武王使玉人视之,玉人说道:‘石也。’武王说和欺君,刖其右足。文王即位,献于文王。文王使玉人视之,玉人说道:‘石也。’文王说和欺君,刖其左足。卞和抱着这块石头,日夜号哭,泪尽继之以血,闻者心酸。楚武王听见他这一段的情事,方才把个石头解开来,只见里面果真是一块娇嫡嫡美玉无瑕。后来秦始皇并吞六国,得了这玉,到了二十六年上,拣选天下良工,把这块玉解为三段,中一段,碾做一个天子的传国玺,方圆约有四寸,顶上镌一个五龙交纽,面上李斯镌八个篆字。是那八个篆字?是‘受命于天,富寿永昌’八个篆字。左一段,碾做一个印形,其纽直竖,直竖纽上有两点放光,如人的双目炯炯。右一段,碾做一个印形,其纽横撇,横撇纽上霞光灿灿。这两段却不曾镌刻文字。到二十八年上,始皇东狩,过洞庭湖,风浪大作,舟船将覆。始皇惧,令投横纽印于水。投迄,风浪稍可些。又令投竖纽印于水,投迄,风浪又可些。遂令投传国玺于水,投迄,风平浪静,稳步而行。最后三十六年,始皇巡狩,到华阴,有个人手持一物,遮道而来。护从的问他是甚么人,其人说道:‘持此以还祖龙。’从者传与始皇。始皇看来,只见是个传国玺。始皇连忙问道:‘还有两颗玉印,可一同拿来么?’护从的跟问那个人,那个人已自不见踪迹了。故此只是传国玺复归于秦始皇。始皇崩,子婴将玺献与汉高祖。王莽篡位,元祐皇太后将印去打王寻、苏献,崩其一角,以黄金镶之。光武得此玺于宜阳,孙策得此玺于新殿南井中妇人死尸项下,曹操得此玺于许昌,唐高祖得此玺于晋阳,宋玉祖得此玺于陈桥兵变之中,元人得此玺于崖山之下。”
万岁爷道:“这传国玺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这玺在元顺帝职掌。我太祖爷分遣徐、常两个国公,追擒顺帝,那顺帝越输越走,徐、常二国公越胜越追,一追追到极西上叫做个红罗山,前面就是西洋大海。元顺帝止剩得七人七骑,这两个国公心里想道:‘今番斩草除根也!’元顺帝心里也想道:‘今番送肉上砧也!’那晓得天公另是一个安排。只见西洋海上一座铜桥,赤碐碐的架在海洋之上,元顺帝赶着白象,驼着传国玺,打从桥上竟往西番。这两个国公赶上前去,已自不见了那座铜桥。转到红罗山,天降角端,口吐人言说话。徐、常二国公才自撤兵而回。故此这个历代传国玺,陷在西番去了。昨日诸番进贡的宝贝,却没有个传国玺在里面,却不都是些不至紧的?”
万岁爷道:“第二颗玉印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三茅山元符宫华阳洞正灵官处职掌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,现在三茅山?”天师道:“句容县东南五十里有一个山,形如‘句’字,就叫做个句曲山,道书为第八洞天第一福地。汉时有个姓茅的兄弟三人,原是茅蒙真人的玄孙,长的叫做个茅盈,恬心玄漠,遍游天下名山,遇着王真君点化他,传与他道篆符水。汉初元中,过句曲山,升高而望,心里说道:‘这山有异样的形境。’遂入其山,炼丹于华阳洞。丹成,有一白发老者来谒,口称有物相赠。茅盈举手接着,只见是一个锦囊。茅盈开口问他锦囊中还是甚么物件,已自不见了那个白发老者。及至开了锦囊,中间是个朱红小匣。扭开金锁,只见是一颗玉印,方圆有四寸,其纽直竖,竖纽上有两点放光,恰象人的双目炯炯。面上却没有镌刻文字。茅盈心里说道,‘此莫非是山灵授我以印章?’后来募化良工,把个印面镌了‘九老仙都之印’六个字,就占住在句曲山第一个峰头上,道号太元真君。这个真君姓茅,因此上句曲山改名茅山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又叫做三茅山?”天师道:“茅盈第二个兄弟,叫做茅固,官居武威太守;第三个兄弟叫做茅衷,官居上郡太守。闻知道茅盈得道成仙,那两个都弃了官职,寻到茅山来。见了哥哥,日夜修炼。后来俱成地仙。茅固道号定箓真君。占住第二个峰头上;茅衷道号保命仙君,占住第三个峰头上。因此上传到如今,叫做个三茅山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后来何人职掌?”天师道:“自从三茅真君现化之后,广招天下道士,崇祠香火,分为上下两宫。历代钦赐田地,约有万余亩,俱是下宫职掌,上宫世袭。灵官这颗印,俱是灵官轮流职掌。”
万岁爷道:“第三颗玉印现在何处?”天师道:“现在小臣府中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是怎么的来历,现在卿的府中?”天师道:“小臣贵溪县西南八十里,有一座山,其峰峭拔,两面对峙,如龙昂虎踞之状,故此叫做个龙虎山,道书为三十二幅地。臣祖名唤张道陵,乃汉留侯八世的孙,生长在浙之天目山,自幼儿学长生之术,遍游天下名山,东抵兴安云锦溪仙岩洞,炼丹其中三年,青龙白虎旋绕于上。丹成饵之时,年六十,容貌益少。又得秘书,通神变化,驱除妖鬼。登蜀之云台峰,拿住一个鬼王,乞命不得,遂出一物自赎。臣祖开视,只见是一颗玉印,其纽横撇,纽上霞光闪闪。臣祖自从得了这颗印,虽不曾篆刻文字,他的术法益神,汉朝孝章皇帝封为天师。遂将玉印开洗,在上面有‘汉天师张真人之印’八个字。后于龙虎山升仙而去,如今飞升台遗址尚存。所遗经篆、符章、印剑传与子孙。龙虎山下有个演法观,古松夹道,后来盖造做个天师府。臣家世袭真人,居于此府。宋江万里有诗为证,诗曰:凿开风月长生地,占却烟霞不老身。
虚静当年仙去后,不知丹诀付何人?
万岁爷道:“这颗印却在卿的府中?”天师道:“是在臣府中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是卿府中有此玉印,何不进来与朕?”天师道:“印虽是在臣府中,臣等但能用,却不能职掌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能用不能职掌?”天师道:“臣祖上这颗印,却收在天上老天师处。”万岁爷道:“老天师在天上那里?”天师道:“现在兜率天清虚府的便是。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用这印来?”天师道:“臣府中从山下有一条小路,直到飞升台上,已前的真人,俱从那飞升台上升天取印来用。”万岁爷道:“这如今怎么?”天师道:“后来世远事乖,到于唐末,听着一个风水先生指教,把那条路径儿凿断了,故此传到如今,不得上天去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既不得上天,怎么得这颗印用?”天师道:“臣祖遗下有一个指甲,臣等急用印之时,焚起香来,把那个指甲放在香烟之上熏他一熏,名唤做烧难香。臣祖就在半天之中现身显化,凡有奏疏,一印可管万千张纸。这就是臣等用印的机缘。”
万岁爷道:“朕用的须得传国玺来。”天师道:“传国玺已经远在西番去了,怎么得来?”万岁爷道:“既有番人走的路,岂无我中国人走的路?朕即时调动南北两边人马,五府侯伯,四十八卫指挥,千、百户,竟往西洋去征战一番,有何不可?”天师道:“西洋道路遥远,崎岖险峻,南朝的人马寸步难行。”万岁爷道:“要知山下路,须问去来人。天师,你好差意了,你又不曾到西洋去走过,怎么晓得西洋的道路是这等样儿难上难?”天师道:“臣仰观天文,俯察地理,陛下问臣,臣不敢不以难奏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把那难走的路儿说与我听着。”天师道:“难走的路儿到肯说,只恐怕万岁爷吃惊,臣该万死。”万岁爷也略略笑了一笑,说道:“朕在北平镇守之时,到边墙外去砍鞑子,砍得他尸积如山,血流成沟,朕只当扫了几只雏鸡儿。朕在百万军中取大将之首,如探囊取物,神色自如。就是饶他会摇天关,摧地府,朕也只当个儿戏一般,怎么到个吃惊的地位?”天师道;“请下了旨意,赦臣无罪,臣才敢说。”万岁爷道:“不必太谦,只请说下。”天师道: “府、州、县、道、集场、埠泊一切,赦臣不说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正是要找捷些。你只把那险峻关津,崎岖隘口,说与朕知便罢。”
天师道:“天覆地载,日往月来,普天之下有四大部洲:一个是东胜神洲,一个是西牛贺洲,一个是南膳部洲,一个是北俱芦洲。陛下掌管的山河,就是南膳部洲。陛下命将出师,由水路而进,先从洋子大江出,到孟河口上,过了日本扶桑、琉球、交趾,前面就有吸铁岭,五百里难行。过了吸铁岭,前面又有红江口,千里难行。过了红江口,前面又有白龙江,三百里难行。过了白龙江,前面一步也去不得了,一步也去不得了!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一步也去不得了?”天师道:“前面就是八百里软洋滩,却怎么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怎么叫做个软洋滩?”天师道:“九江八河,五湖四海,那水都是硬的,舟船稳载,顺风扬帆。惟有这八百里的水,是软弱的,鹅毛儿也直沉到底,浮萍儿也自载不起一根,却怎么会过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过了这个软水洋,前面是甚么去处?”天师道:“软水洋这一边还是南膳部洲,过了软水洋,那边去就是西牛贺洲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西牛贺洲何如?”天师道:“到了西牛贺洲,说不尽的古怪刁钻,数不了的跷蹊惫懒。”万岁爷道:“你只把那有头绪的说来。”天师道:“有头绪的,头一个是个金莲宝象国,第二国是个爪哇国,第三国是个西洋女儿国,第四国是苏门答刺国,第五国是个撒发国,第六国是个溜山国,第七国是木葛兰国,第八国是个柯枝国,第九国是小葛兰国,第十国是个古俚国,第十一国是个金眼国,第十二国是吸葛刺国,第十三国是木骨都国,第十四国是忽鲁谟斯国,第十五国是个银眼国,第十六国是个阿丹国,第十七国是个天方国,第十八国是酆都鬼国。这十八个大国,各国有谋士,各国有军师,各国有番将,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,各国有番兵,番兵有遮天掩日之能。也有一等妇人女子,也会调兵设策。还有一等丫头小厮,也会舞棒飞枪。还有一等草仙、鬼仙、人仙、神仙、地仙、天仙、祖师、真君、中品、天尊,一个个都会呼雷吸电。还有一等番僧、胡僧、圣僧、禅僧、游脚僧、喇抹僧、靠佛僧,一个个都解役鬼驱神,只杀得翻江搅海,地动天摇。这正是强龙不斗地头蛇,南朝人马怎么去得?”万岁爷道:“厮杀的事不在话下,只是为着这块石头,亦不当勤兵于远。”天师道:“传国玺终是不得来了。”万岁爷道:“传国玺已是求之不得,卿府玉印,又在兜率天清虚府,不知茅山的印,朕可用以?”天师道:“凡夫修到神仙地位,三朝天子福,七辈状元才,天子神仙,一而二,二而一,岂有三茅祖师之印,陛下用不得之理?”万岁爷道:“传下一道旨意,发下一面金牌,差下一个能达的官员,前往三茅山宣印见朕。”连问了三声“那一个官去得?”阶下并没有一个官员答应。只见姚太师站在万岁爷御座左侧说道: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就差张真人前去。”奉圣旨是。万岁爷退朝。
张天师赍了这一道圣旨,领了这一面金牌,带了这一班校尉,星夜奔驱,不敢违误。出了通济门,过了高桥门,竟奔句容县去。这九十里路上,心里想道:“姚太师分明是个出家人,做了这许多勾当。今日看见我们儒、释、道本是个屡世通家了,他就把个宣印的差栽陷我,好没来由哩!”转想转恼,却不觉的到了句容。句容县官来迎,天师道:“旨意在身,不及施礼。”竟往三茅山而去。
却说三茅山的正灵官也是从八品的官,副灵官也是从九品的官。这一日正是三月十八日洗殿之日,两个灵官领着两班当直的道士,收拾了殿宇,锁钥了殿门,各自下山,各归各宫安置。那晓得睡到半夜三更,只听得外面的人吆吆喝喝,都说道:“山顶上发了南方丙。”那一个道士不起来?那一个灵官不起来?及至跑到山顶上,却又不见了火光,转到上宫、下宫,又只见火光焰焰。众道士说道:“不好了,想必有甚么祸事临门。”灵官道:“火发敢是主大贵人至?”道犹未了,金鸡三唱,曙色朦胧,只听知说道:“圣旨已到,快排香案开读。”把这些道士吓得慌上慌,一个个都到小酒店里去讨法衣,把这灵官吓得忙上忙,一个个都到徒弟床上去摸冠儿。天师捧了圣旨,校尉捧了金牌。竟到山顶上殿之内开读。开读已毕,天师参见三茅祖师,金鼎内捻了一炷明香上来。天师参见祖师,不行跪拜礼,只得把个手儿举三举,把个牙齿儿叩三叩,竟出前殿坐下。那个灵官捧着那颗玉印,装在蟠龙匣里面,付与天师。天师心忙意急,抽身便转南京。正是:急递思乡马,张帆下水船。流星不落地,弩箭乍离弦。天师捧了这个蟠龙盒儿,径进通济门,会同馆住着。等到五更时分,万岁爷升殿,文武百官进朝。正是:
临轩启扇似云收,率土朝天极水流。
瑞色含春当正殿,香烟捧日在高楼。
三朝气早迎恩泽,万岁声长绕冕旒。
请问汉家功第一,麒麟阁上识酂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