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次日,帝喾匆匆率领常仪、帝女等下船,径向云梦大泽中摇去。那云梦大泽周围约三千几百里,仿佛如大海一般,波涛浩淼,烟水苍茫,到得中心一望,四面不见边际,偏偏遇着逆风,舟行迟缓。一日,迎面忽见一座小山挺立水中,高约几千尺,常仪便问帝喾道:“这座小山很有趣,不知道叫什么名字?”帝喾道:“大约是洞庭山了。朕听说这座山上多蘼芜、芎藭等香草,又多怪神,其壮如人,则头上戴一蛇,左右两手又各操一蛇。又多怪鸟。山下有穴,潜通到东海中的包山脚下,又曲曲通到各处,名叫地脉。所以此地离海虽远,一样也有潮汐,就是地脉潜通的原故。”
过了几日,帝喾等的船舶已到云梦大泽的南岸泊下。这个地方叫长沙。这长沙二字的取义,有两个解说。一说因为天上二十八宿的轸宿,旁边有一颗小星,名叫长沙,这个地方,恰恰应着这颗星,所以取名叫长沙。一说,这个地方有非常之长的沙滩,名叫万里沙,他的尾巴直接到江夏,所以叫作长沙。
照理说起来,以第二说为不错。何以呢?因为云梦大泽本来是个内海的遗迹,那个时候,陆地渐渐升,大泽的东南岸边浅滩涸露,必是有的。后世的人因为此地有长沙之名,而天上轸宿旁边的小星适临此地,所以就叫那颗星作长沙,是星以地而得名,不是地以星而得名呢。如说地以星而得名,那么这颗星的名叫长沙,又有什么意义呢?闲话不提。
且说帝喾到了长沙之后,舍舟登陆,乘车沿着湘水向南前进,早有当地的诸侯渌侯、云阳侯等前来迎接。那渌侯是颛顼帝师傅图的儿子,受封于渌。云阳侯封国在茶陵,亦是颛顼帝时所封。这两国都在衡山之东。当下帝喾延见之后,不免逐一慰劳一番,又向云阳侯道:“贵国在云阳山。当初先祖皇考少昊帝曾在那里住过几时,有许多文字都是记载那边风土民情的,朕都见过,但恨不曾亲到。此次朕拟至贵国一游,拜访先祖皇考遗迹,兼祭炎帝神农氏的陵墓,须烦汝为东道主,但是切不可劳费呀!”云阳侯道:“帝肯辱临小国,荣幸之至!先少昊帝前时居住之宫殿现尚谨敬的修葺保护,请帝可以临幸。
至于茶陵地方,风景很好,炎帝陵墓一带。。”正说到此句,只听得后面一阵呐喊之声,大家都吃了一惊,不解其故。帝喾正要饬人往问,早有随从左右的人仓皇来报,说道:“不好了,有无数蛮兵不知从何处来的,已经将我们的归路截断了。有一部还要直冲过来,现在卫士正在那里拼命的和他们抵抗,请帝作速设法!”帝喾诧异道:“莫非房国的兵竟来了吗?有这等神速,朕真失算了。”遂向渌侯道:“现在蛮兵作乱,究竟不知是哪一国来的,而且他们来的意思还是要想抢劫财物,还是要危害朕躬,都不能知道。朕所带来的虎贲卫士不过五百人,就使连各诸侯带来的卫兵甲士,并计恐亦不过一千人。现在蛮兵的虚实人数朕等不能知道,万一他人数众多,四面合围起来,朕与各诸侯不免坐困。此地离贵国甚近,朕拟暂往贵国息足,且待征师四方,再行征伐,不知贵国武备如何?尚可以守御吗?”渌侯道:“蛮人无理,竟敢干犯乘舆,这是普天所同愤的。敝国虽小,军备尚完,请帝从速前往,臣谨当率领臣民效力死守。想蛮人虽顽强,亦决不能攻进来呢。
”灵阳侯道:“敝国离此地亦不远,臣拟饬人星夜前往调集倾国之兵前来护卫。”帝喾大喜:“汝等能如此忠爱,朕无忧矣!”
正说之间,只见后面的卫士来报道:“蛮兵已被臣等杀死几十个,此刻全数退去了。”帝喾道:“汝等受伤否?”卫士道:“臣等受伤者亦有十几个。”帝喾听了,慨然叹息,即忙来到后方,亲加抚慰。又问起刚才战拼的情形,将所有卫士统统嘉劳一番。卫士道:“现在有一名受伤的蛮兵被臣等生擒在此,请帝发落!”帝喾便吩咐扛他来。只见那蛮兵年纪不过三十多岁,脸上中一支箭,肩上、腿上各着一刀,流血不止,伤势已是甚重,看了亦自可怜。帝喾便问他道:“汝是哪一国的兵?为什么来攻打朕躬?”那蛮兵呻吟着说道:“我们是房国的兵,我们房王要想夺你们的天下,弄死你们的天子,所以叫我们来攻打的。”帝喾道:“现在房王在这里吗?”蛮兵道:“是在这里,吴将军亦同来的。我们都是吴将军手下的兵。”
帝喾听了,顿顿脚道:“果真是房国的兵。不好,不好!”说着,也不发落那个蛮兵,立刻发令,叫大众一齐火速向渌国进发。
哪知走不数里,忽听见前面又是喊声大起,有一大队蛮兵挡住去路,箭如飞蝗一般的射来。卫士刚要前去抵敌,只听见后面钲鼓之声又大起,仿佛又有无数蛮兵赶上来了。帝喾到此,前后受敌,不觉仰天长叹一声,说道:“不听司衡羿之言,以致于此,真是朕自取其咎了!”左右卫士道:“请帝放心,臣等誓愿效死去打败蛮兵!”帝喾道:“汝等虽忠勇,但是寡不敌众。依朕看来,现在天色向晚,只能暂时结营坚守,预备抵御。恰恰此地山林险阻,料蛮兵亦断不敢深夜进攻,且待明日,再作计议。”左右听了,急忙到外边去传令。帝喾又向各诸侯道:“现在事势真危急了!因为朕的不德,以致累及汝等君民,朕心实为惭愧。朕所带来的卫士人等,他们情愿为朕效死,这个亦是他们的忠心,朕亦不好挡阻。至于汝等,及汝等同来的臣民,为了朕的原故横遭灾难,未免无谓,汝等可作速各带臣民自行回去。想来蛮兵专和朕躬为难,决不至仇视汝等的。”
各诸侯听了,齐声说道:“这个决无此理。臣等为朝觐而来,遇有急难,理应护卫,缓则相亲,急则相弃,在朋友之交犹且不可,何况君臣!帝请放心,臣等当即出外,号召同来之人,勉以大义,叫他们齐心杀贼,共济艰危。”说罢,各起身向外而去。
帝喾一时无策可筹,踱来踱去,偶然踱到内边,只见常仪、帝女及众宫人等都已吓得魂不附体,脸色煞白,带有泪痕,但个个默无一语。独有那只盘瓠依旧雄纠纠气昂昂的蹲在帝女脚边,耸身摆尾,仿佛是个帝女保护者的样子。大家一见帝喾进来,都站起来,正要开言动问,陡听见外面一片喊声,震天动地,大家又重复吓得都发起抖来。帝喾也自心惊,慌忙走出外边,饬人去探听,原来各诸侯同来的臣民经各诸侯一番晓谕,激动之后,个个都踔厉奋发,慷慨激昂,志愿尽忠卫帝,不期然而然的同声发出杀贼的喊声来。从这喊声之中,帝喾却猛然得了一个主意,随即进内向帝女说道:“现在时势危急极了。
外面的救兵有没有不可知,就使有救兵,来的迟早亦不可知。
现在所靠者,就是朕所带来的五百个卫士,同了各诸侯带来的臣民。他们如果个个都肯用命,虽则未见得就能打退蛮兵,但是总还有一时好支持,看到那刚才奋勇喊声杀的情形,可见得他们是肯用命的。朕不能不再用一点赏赐去奖慰他们,古人说得好:‘重赏之下,必有勇夫’,他们一千多人的中间安见得没有奇才杰出的人?朕拟仿照那马头娘娘母亲的办法,出一个号令,有人能够杀死房王的,将汝配与为妻,汝心里愿意吗?”帝女听了,用袖子遮着脸大哭起来,说道:“现在父亲危险之至,女儿正恨自身是个女子,不能帮助父亲杀贼,救父亲出去,如果有人能够杀死敌君,救得父亲的,不要说将女儿配他为妻,就使给他做诗妾、做奴仆,女儿也是甘心,请父亲赶快出去传令吧!”帝喾听了,甚是惨然,就到外边悬赏格道:“现在房氏不道,无故称兵,危及朕躬,汝臣民卫士,忠勇奋发,不避艰险,为朕捍卫,朕心实深嘉赖。汝臣民卫士等明日奋力作战,如有能得房氏之头者,朕赏以黄金千镒,封以土地万家,又以朕女妻之。如有能得房氏将吴将军头者,朕赏以黄金千斤,又赐以美女。如有能杀蛮兵一人者,赐以黄金一斤。一俟事平,即行给赏,朕不食言。”自从这个赏格悬出之后,所有臣民卫士愈加奋激,思想立功,时已向夜,只好等明日再说。按下帝喾这边之事不提。
且说那房王究竟是个什么人呢?原来他是个西戎之人,生得身长八尺,虬须大颡,臂力过人。有一年从西戎跑到荆州的房山来,房山地方的蛮民个个惧怕他,就奉戴他做了君主,僭号房王。他手下又有一个姓吴的臣子,既有智谋,又饶勇力,号称吴将军。他们两个就此练兵讲武,凌暴百姓起来,就是四邻的诸侯,亦渐渐怕他们了。一日,房王同吴将军商议道:“听说那中原的姬俊高辛氏就要到荆州来,行什么巡守典礼了。
他是中原的天子,他所到的地方,凡是国君都要去迎接他,朝见他的。孤家想起来,姬俊亦不过是一个国君,他有什么本领,这样威风,要我们去迎接他朝他?孤家实在不愿意。等他来的时候,孤家竟不去理他,你看如何?”吴将军道:“大王之言甚是。但是臣的意思,仅仅乎不去理他,还不是彻底的办法,假使我们不去理他,他等到巡守礼毕,回去之后,说我们不恭,带了各国诸侯来攻我们起来,那是亦不妙的。”房王道:“照你说起来,怎样才算彻底呢?”吴将军道:“臣听见说姬俊这个人非常之轻率,又非常之托大。他自以为仁及四方,所有天下的百姓都是爱戴他的,所以他出去巡守,总是不带兵师防护,这次南来,想必仍是如此。臣的意思,最好等他来的时候,乘其不备,一鼓而擒之,永绝后患,岂不是一个彻底的办法吗!
况且姬俊这个人是四方诸侯所惧怕的人,假使被我们擒住了,四方诸侯必定以为大王的本领还要高过姬俊百倍,到那时他们惧怕姬俊的,转而都惧怕大王,都来朝贡称臣,岂不是大王就可以做四海的大君主吗!”房王听了这番话,不禁大喜,就说道:“孤家果然做了四海大君主,一定封你做一个大国之君。”吴将军慌忙敛手称谢。
过了多日,探听得帝喾将要到了,房王又和吴将军商议。
吴将军道:“臣上次料姬俊不带兵来,所以主张等他一到之后,就乘其不备而攻之。现在听说他带兵来了,究竟不知带多少兵,强弱如何,我们切不可冒昧从事,须得仔细探听明白,方可动身。最好请大王遣人前往,装出一种非常恭慎的样子,说大王有病,不能前去迎接,使他放心,不至疑我忌我;一面就可以察看他的虚实,再作计较,大王以为何如?”房王道:“极是!极是!你可以算得是个‘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’的人了。”说罢,就叫人到帝喾那边去称病告假,一面又叫吴将军带了兵士假作打猎,去窥探虚实。恰好遇着帝喾在马头娘娘庙前。吴将军回来,向房王说道:“现在尚且不可动手,一则他手下卫士虽少,却个个都极雄壮,一时间不容易对付;二则中原诸侯送行的尚多,恐有救兵;三则此地离豫州甚近,万一擒他不住,被他逃了回去,那么大费周章了。臣看不如放他过了云梦大泽,等他到了长沙,我们派了兵士星夜赶去,烧毁了他的船只,杜绝了他的归路,然后另外派一支兵绕在他前面,使他不能进,亦不能退,围困他起来,不必和他打仗,不到三日,必然饥饿。
他手下的人不是死,就是降,到那时我们可以不劳而成,岂不大妙!况且那边地势都是山林,利于我们的步兵,不利于他们的车辆,这是可以必胜的,望大王作速预备遣兵吧。”房王道:“你这个计策真是周到万全。成功之后,定受上赏。”吴将军道:“上赏不敢当,臣前日看见姬俊那里有一个青年女子,甚是美貌,事成之后,如果大王不要,赏赐与臣,那就是大幸了。”房王哈哈大笑道:“果然孤家做了四海大皇帝,何愁没有美女,你既然看中那女子,就赏给你吧。”吴将军大喜,称谢而出。
到了次日,房王立刻调齐全国之兵,只留老弱的在国中守业,其余都从旱道直走长沙。房王与吴将军亲自督队而进。那爬山越岭本来是蛮人的长技,不过十日,已到了云梦大泽的西南岸。吴将军和房王商议暂时顿兵,一面先遣人前往探听。哪知帝喾的船因风势不顺,尚不曾到。吴将军大喜,向房王道:“他来的这般慢,我们可以从容布置,这回事情一定成功了。
现在我们留一千兵在这里,叫他们等姬俊上岸,越过长沙之后,先将他的船只统统毁去,然后埋伏在各处山上林间,不时擂鼓鸣钟,摇旗呐喊,使他不敢回转来。臣和大王从这里绕过前面去,拣着扼要之处等着,亦用疑兵的法子,处处设伏,那就可以制他的死命了。”房王听说,都依计而行,率领大兵绕在前面。等了两日,果然远远望见帝喾的车与旌旗人马匆匆而来。
房王大喜,向吴将军道:“果然不出你之所料。”说罢,就传令蛮兵一齐呐喊起来,再将弓箭射过去。
过了一会,却见帝喾的许多车子渐渐的连合拢来,结成一个阵势,有许多人憧憧往来天色向晚,远远望去,看不出他们做什么事情。房王忍不住向吴将军道:“我们冲过去吧,免得他别生诡计。”吴将军刚欲开言说声“不可”,只听得帝喾那边一阵喊声,震动山谷,吴将军与房王亦自惊心:难道帝喾的兵要杀过来?赶快叫蛮兵整齐队伍,准备抵敌。过了一会,却又寂无动静。吴将军当即向房王道:“大王要想冲过去,那是万万不可的。一则天已昏黑,战斗为难;二则姬俊手下的人有材干的多,又个个都肯效死,就使打胜了他,我们死伤的人亦必定不少,甚不上算。依臣的愚见,还是软困为是。”
正说之间,只见一双五色斑斓的大狗直从外面窜进来,到房王面前,将两双前脚向上一拱,尾巴摇两摇,仿佛是行礼的样子,随即又跑到吴将军面前,也是如此。房王等起初出于不意,大吓一惊,正要拔出刀来杀它,后来看见它做出的这种状态,煞是奇怪,正要问左右的人这只狗究竟是哪里来的。哪知吴将军仔细一看,早已认识,不觉失声叫道:“啊哟!这只是姬俊的狗呀,那一日岂不是要跑来咬我们的吗?现在怎样会跑到这里来呢?大奇大奇!”房王道:“你认识是姬俊的狗吗?
”吴将军道:“臣认识它,的确是姬俊的狗。因为五色班斓的狗本来是世界上所少有,况且它那高大雄壮的身子仿佛和老虎一般,尤其难得。臣那日见了它,又是稀奇,又是可爱,世界上哪里还会有第二只呢?”房王听了,就向狗说道:“你真是高辛氏姬俊的狗吗?你是不是知道高辛氏要亡,孤家要兴,所以来投孤家的吗?你如果真有灵性,你抬起头来,向孤家叫两声。”哪知这只狗竟通人意,仰头向着房王,汪汪的吠了两声,仿佛是答应的意思,随即又跑到房王脚边,用鼻嗅了两嗅,倒身就卧在旁边。一时左右的人无不称奇,直把房王喜得乐不可支,就向吴将军说道:“孤家听见古人说,狗这种畜生最通灵性,一家人家要兴了,就跑来;一家人家要亡了,狗先跑去。
这是历试历验的。现在姬俊的狗竟跑到孤家这边来,依恋不去,可见得姬俊必亡,孤家必兴了。有这种样兆,不可以不庆贺庆贺。”说罢,就叫左右的人大摆筵席,叫吴将军及许多上级的军官齐来饮宴。又叫带来的蛮女唱起蛮歌,作起蛮乐来侑酒,总算是为狗接风的意思。哪知这只狗却亦古怪,遇到歌声、乐声美妙的地方,它竟从房王脚边站起来,摇摆跳跃,按弦应节而舞。大家看了,尤觉稀奇之至。左右之人因此恭维房王,说他德感禽兽,把个房王喜得来几乎乐死,左一碗酒来,右一碗酒,直饮得酩酊大醉。就是那吴将军,平日号称精细、足智多谋的人,到此刻亦尽量豪饮,醉态酕醄了。一则蛮人贪饮是他的天性;二则这只狗的状态煞是奇怪可爱;三则蛮人最重迷信,那句“狗来家兴,狗去家亡”的俗语,早巳深入其心。所以虽则在军务倥偬之中,大家都忘其所以,直饮到月落参横,晨鸡叫曙,君臣诸人方才由左右扶着分头去睡,却都已人事不知的了。
哪知这只狗非常作怪,先一闪闪到房王帐中,等伏侍的人一齐出去之后,它便跳过去,向房王颈上尽力一咬,那房王早已一命呜呼。又接连咬了两咬,那颗斗大的头玲玲珑珑的落下,与本身脱离关系了。那狗衔了房王的头,倏而转身,又向吴将军帐中跑来,却亦是静悄的寂无一人。原来左右的人伺候了一日一夜,已都有倦意,夜色又深,又兼都有点酒意,所以都去安睡了。可惜帝喾那边不能知道这种情形,假使知道这种情形,一阵子掩杀过来,必定可以大获全胜的,闲话不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