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雪婆,把压倒了丘石公的言语述了一遍,又把江潮的诗付与小姐。小姐看后,不觉流泪。雪婆道:“小姐不要伤心了。”小姐道:“事多磨折。怎么说倒有难过?”雪婆道:“小姐,你是个伶俐之人,有了外边这些言语,必成无疑。”小姐道:“雪婆婆,你所言差矣!我这一身被人腾谤,玷辱爹娘,倒要希图成就?纵使遂心,也难立于人世,如何反以此为幸么?”正说之间,只见夫人走将进来,道:“女儿,你爹爹上了三本求归,圣上不许,如今升了督府护军之职,差五百名军士、五十只官船来接我们上京同享富贵哩。女儿快些收拾。”小姐惊道:“果然就要去了,这事怎么好?”雪婆也是凄然。小姐道:“日日望老爷回来,不但不归,又要迁去。三千里家乡隔绝,魂随雁返,冢托草青,休指望‘婚姻’两字;就要见他一面,今生料也不能够了。雪婆婆,明早去回复了江家哥哥,你同我去了罢。”雪婆道:“老身残毁余生,幸遇小姐见重,厚恩难报,常恐一旦无常,有负知己。小姐要老身随去,我别无系恋,只有小姐的亲事未谐,有些放心不下。完了此段姻缘,老身就死在九泉下也是瞑目的了。我到江家,若说小姐远去,恐他又要苦哩,害杀了他,如何是好?”小姐道:“我若不言而去,何以为情?今日之事,不能生为并头花,只愿死为连理树。我之身子,誓死无二的了。”雪婆道:“小姐,你此去姻事大半难谐,既是立志守他的节,明日之别也算是永决了,怎生算计,与他相会一番才好。”小姐道:“这是必不能够的,现有贼人说话,又做这样险事,被人知觉,我之一身固不足惜,不惟辱抹了爹娘,且要害了江家哥哥性命。我即死在九泉,不能瞑目。”雪婆道:“那江小官人还是个小孩子的身材,面貌温润如玉,声音娇细,恰如处子一般。妆作一个女儿,傍晚领他来会,谁人看得他出?”小姐道:“外边人也有认得他的。休要做将出来,其祸非小。”雪婆也不敢再说了。
夫人小姐收拾了半夜而睡。明早雪婆起来梳洗,对夫人道:“老身托赖夫人、小姐豢养厚德,怎忍离别?情愿伏侍了夫人、小姐上京去罢。”夫人满心欢喜道:“你若肯去是极好的。但怕日后思乡不便。”雪婆道:“老婆子止有一身,再无亲族,夫人、小姐就是我的亲人了。我家中也没有什么收拾,只有我的妹子早亡,生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,过继在王妈妈家,今年十六岁了。有一年不曾见他,待老身领他来见一见,心事已完。”夫人道:“你既有个甥女儿,可领来我家,小姐看看,就在小姐房中歇了一宵,明早送去。他住在那里?为何你一向再不说起?你若是早说,领他来与小姐作伴两日也好。”雪婆道:“住居甚近。他也是不出门的主,又不好领他来打搅,故此老婆子不曾说起。”说完了,辞了夫人、小姐,到柏梁桥江生家去。
见了江潮,说了上京之故,江潮大哭起来。雪婆道:“相公且不要哭。小姐说,此别常怕不能相会。是老身设计,要把相公男扮女妆,只说是老身妹子生的甥女,领去与小姐相会。暂在小姐房中借宿一宵,了你两人心愿。方才说了,夫人大喜,即教老身领来,明日早晨送归。”江潮道:“太险,太险,若说玷污小姐,江潮宁死不为;若但以礼相见,虽死何辞?只恐有人识出,污了小姐清白之名。”雪婆道:“相公娇容,宛如处女。今扮作青衣女子,再把扇子遮了庞儿,谁人认得出?”正说间,只见姬贤进来。雪婆闪了进去,与陆氏说话了。
江潮接了姬贤,坐定,道:“你还不知,丘宜公昨晚姐了。”江潮吃了一惊,道:“果然如此?”姬贤道,“众友都去探丧。江兄,你也该走一遭。”江潮道,“正是!正是!”姬贤道:“还有一节新闻与你讲,那丘石公被徐子滂暗算,身上假伤痛不可忍,又贴了凉血敷药,被他又下了斑毛,一夜之间,处处烂作深潭,今已臭不可当,着实在床上号叫哩。” 江潮道:“有天理!有天理!他要害人,反成自害了。”江潮送了姬贤出门,即与母亲说知,又向雪婆道:“我去片时就回来与你商议的。”雪婆道:“相公须就回来便好。”江潮道:“就来,就来。”如飞奔到丘先生家。尚未入殓,江潮走到里边要拜,师母拖住,作了四揖,然后,也揖了师母,丘石公所爱的弄儿也在那里,看见江生标致,问道,“这位就是江家官宫么?这等的生得好!”挨到江潮身边,道:“你的先生,就是我的大伯伯。”江潮只得也奉了揖,弄儿啧啧羡慕,妯娌两个拖住了他,只管要留吃点心,江潮性急要归,与雪婆商议说话,怎当他如此歪缠?二女人又道:“不幸你先生殁了,叔子又被人打坏,如今半死半活,在床上号叫,甚是臭秽。小官人,你只看师弟之情,与我陪一陪客,住一日便好。”江潮道:“我有极要紧的事体在心上,约一人在家中会话,就要去了。”指望奔出门来,谁想,弄儿动火了半晌,正要把江生抚抱一番。见他要去,借此题目,把江潮一把抱住,死不肯放。急得江潮竟要哭将起来。师母也出来扯[住]了。江潮没奈何,又见许多人来,没人迎送还揖,师母再四留他,江潮只得与他周折,师母又把一部四书——上边是宜公自己所书——奉与江潮,江潮一看,见是他平日时时翻看的亲笔所写,不胜感叹。陪了客人吃酒,又有许多兜搭。看看□心已后,几次欲要逃归,有弄儿一眼看定,见他走动,即来歪缠。弄儿又对阿姆说:“江小官人生得这般好,又是少年进学的。大侄女年貌相当,大伯在日,江宅也曾请过帖子去的。如今何不成就了这头亲事?”江潮听见,一发不安了。江潮道:“待我出了恭就来。”弄儿道:“不许外边去,里面有厕的。”江潮要向外边走,弄儿又来取乐,江潮看见后面矮墙外边就是大路,就在里边去。弄儿奉粗纸与江潮,江潮道:“你请留步。”弄儿停了脚,江潮才解衣如厕,弄儿在门缝里张[望],煞不住脚,也赶进来解衣如厕了。江潮慌了,忙奔起来,在矮墙上一溜,跳了过去。弄儿来扯,已出去了。弄儿着实叫唤,江潮好不会奔!
到了家中,向父母、雪婆说其缘故。雪婆道:“就是柳婆的女儿?与丘石公相好的了。”私语道:“相公,今日天已向暮,快些设法同去便好。”江潮对父母说个谎,道:“沈文全家今晚会文,孩儿要去赴约,今夜不回来了。”陆氏道:“可要家人随去?”江潮道:“也罢了。”雪婆道:“吴衙明日就任,老身也要去了。”陆氏道:“姻事我家小官人十分有意,你去须烦撺掇撺掇,不可忘也,万一玉成好事,天大功劳,断不忘报!”雪婆道:“这个老身岂敢!”陆氏道:“我儿,你送雪婆婆一程。你今晚不要十分费心,明日早归,以做娘的心为心,方是个孝子。”江潮领命,同了雪婆而走。已是红日西沉。江潮道:“怎生同去?”雪婆道:“到我家中,我自有算计。”江潮同雪婆到了氤氲庙前雪婆家里,已是黄昏人静。雪婆只恐邻人进来,悄悄的在庙中取了火,点了一枝华烛。取大青布衫一件,与江潮穿在外面;插了一朵综线花,束了白绫裙子,红拖膝袴,白娇面的玄色鞋子。原来江潮的脚不十分长大,雪婆的鞋子着来正好。与他真金扇儿一柄,摇摇摆摆,锁门而去。
是夕正是十月十五,月明如昼。雪婆一路教他来历,江潮奉命惟谨。一路不及十分看他娇容。不一时,已到吴衙。只见大厅上点了十数碗灯,照得白日相似。夫人坐在中间,分拨奴仆家事。小姐不见。夫人见了雪婆,道:“你怎么这时方来?”雪婆道:“因去领甥女,故尔来迟。”夫人道:“甥女在那里?”江潮遮遮掩掩,在雪婆背后。雪婆扯他去见了夫人,轻轻盈盈的走将出来,十分娇娟。一室之中,尽皆惊讶。怎见得了?但见:
玉体温柔,面上无半星儿瑕玷;花容妩媚,衣间染一段的幽香。美目澄清,恰似月娥临玉镜;缃裙轻缓,却疑潘安步金莲。鼻准端妍,两颊红潮笼白璧;一精一神凝炼,一泓秀色映春晖。青衣敛贫女之容,半含愁思;翠黛妒汉家之艳,一点春心。若非姑射神人,定是绛宫仙子。
向夫人轻轻的道个万福,夫人失惊,连忙答礼道:“这一位好女儿,我眼中从未曾见,就与我家小姐也不相上下。且举止态度循雅从容,必是大家仪范。雪婆婆,难道你有这一位好甥女?快请他到小姐房中去。”雪婆正中机关,领了江潮,一径到小姐卧房中去,有词为证:
两朵娇花,连理树、今番亲切,想当日,支硎乍遇,殷勤相结。楚岫未酣巫峡梦,蜀山常染啼鹃血,最可怜、一见竟分离,心肠裂。
吴氏女,冰霜洁;江家子,非偷窃。但春心未系,情肠难绝。怨入湘灵清瑟冷,梦回塞雁哀声咽。问今生、再会是何时,浑难说。
右调《满江红》
且说吴小姐,心中悲伤,挑灯独坐,凭着妆台,默然无语。门儿开在那里,晓烟赶着闹处去了。雪婆领着江潮在暗中一步步、慢慢的走将进来。江潮只觉兰蕙之气,恍入桃源深处,雪婆立在房门口,江潮气也不敢出的立在雪婆背后。望见小姐花容,江潮不胜惊讶,浑如梦中。只见小姐好个娇羞模样:
香肌如白玉映朝霞,一团温润;娇目似玄珠漾秋水,无限多情。乌云轻挽生辉,兰气细凝翠黛。浅颦何事,深惨花容。轻玉温香,却使画工描不就;朝去暮雨,可怜仙子几曾经。
雪婆教江潮闪在屏风背后,自己“呀”的闩了房门。小姐回头观看,雪婆道:“小姐,我来了。”小姐道:“雪婆婆,你为何此际方回?可曾见江郎否?”雪婆道:“江相公久害相思,一闻小姐远行,他珠泪如泉,魂销肠断。咳,小姐,小姐,只恐你断送了他也!他说道:‘若能一见小姐,江潮就死也甘心了!’老身因奉小姐清规,决意不肯延他来。这也罢了。小姐,你只觉薄情了些。”小姐听说,哭道:“是我差了。若能见他一面,面订来生之约,则是他也不枉多情,我也不为负义。则我之身虽死犹幸,他日殉节,庶有名目。但恐辱抹爹娘,害他涉险,计不出此,遗恨终天矣!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雪婆道,“小姐,且勿悲酸,设使江相公在此,你肯见他么?”小姐道:“雪婆婆,你休说这话。要相见江郎,我今生也不能够了。”雪婆道,“小姐,老身今早说的,有个妹子生的甥女,年方十六,貌比娇花,夫人见了,着实失惊,道‘好个娇儿,’亟命老身领进来与小姐作伴。”吴小姐聪明,心中已猜着了,失惊道:“如今他在那里?”雪婆道:“现在外房屏风后面,不敢擅入。”小姐明知道是江潮,害起羞来,潜身无地。雪婆道:“女儿快来。”江潮只得逡巡而进。见了小姐,忘却自己女妆在身,叫声“姐姐”,深深的两个大揖,小姐深深答礼。雪婆道:“甥女儿,你怎么唱起喏来,今后不可如此。”雪婆教他俩坐了,道:“房门拴好了,你俩个可暂诉衷情。”
江潮与小姐两人,惊喜交集,浑疑是梦中光景:
一个翠黛低回,可爱是娇羞模样;一个玉容温润,堪怜是清楚一精一神。巫娥乍迓襄王,春云生彩;范蠡再逢西子,晓露涵花。宋玉悲秋,情染湘江清到底;莫台含恨,魂依故园梦还家。再顾倾城,一段春光应胜昔;重亲白璧,千般风月过于前。恍疑织女晤姮娥,牵牛无□;却如合德同飞燕,赤凤销魂。
江潮轻轻的道:“小生为了姐姐,至忘寝食,病入膏盲。欲仗良媒,仰求伉俪,谁料竟成画饼。今日姐姐又将远去,自知莫可如何。承玉人之厚情,雪婆婆之神算,今夕幸接温香,亲依仙质,江潮虽死何恨?姐姐异日自配高门,小生也瞑目九泉矣。若说玷污小姐的情白,宁甘忆死,誓无此心。”小姐闻之,低头无语,潸然泪下。雪婆道,“甥女儿,你又来假道学了。老身为了你们两个,用尽心机,甫得你们两人亲近片刻。吴小姐既无二心,江相公又无他意,则百年姻缘,都在今晚,一夜夫妻,鬼神天地实鉴于兹。我雪婆做媒人,到今夕也算是一个全始全终。今日完了你两人夙生缘法,就把我万剐何辞,江相公还要馋口装乔,只恐你错过了也。”江潮道:“深感雪婆婆美意,久已铭之肺腑。但江潮憔悴余资,何敢有污白璧?况小姐嫁期有日,江潮决不甘为苟且之人。”吴小姐道:“妾之此身已许江郎,誓死无二;若是江郎再说,妾即将宝剑断首君前,也免得君之疑虑。”雪婆道,“江相公,你还要假道学!小姐怒你,要刎死来诈你哩!”小姐道:“雪婆婆是什的说话!我见江郎疑心,故如此说。”雪婆扯他两个亲近同坐,于中甚是费力,扯近了这个,那个又走开了。想了一想:“或者见我在此碍眼?”乃假说出恭,往房门外一溜,扣上搭钮,凭他如何弄去。在门缝里张他两个,只见端严坐下,楚楚如宾,小姐低头,江郎屏息,几盏茶时,并不开口。雪婆着恼,正要走进来发作,只听得扣门之声。
雪婆开了房门,原来晓烟、非雾、轻绡三个丫环,见说雪婆的甥女儿生得好,要来看他。三个丫环见了江潮,说道:“果然生得好!”要与他见礼,江潮睬也不睬。三个丫环闹做一团,说道:“雪娘娘,你这甥女儿倒是这般大样的。”又拖拖扯扯,把他亲嘴摸奶。摸着胸脯,道:“啊呀,你这甥女儿倒像一个男子,怎么奶也没有些儿的。”雪婆见声色不好,只恐弄将出来,求告道:“三位姐姐,我这个甥女儿不会搂的,若搂了他,□□要哭半夜哩。求三位姐姐方便。”三个丫环道:“我们也不绰了他的趣,过了他的穷气。因见他生得好,夫人也自爱他,教他今夜在小姐床上睡。小姐也是爱他,与他挨着肩儿、促着膝儿、偎着脸儿、揾着嘴儿的同坐。我们只要摸摸他的一件妙东西就罢了。”小姐听得,只恐坏事,喝退了三个丫环。不一时,晓烟又奔进来,道:“今晚柳妈妈要别了小姐,回家去养病。他的女儿弄儿也要一同进来,看看他的甥女。”说罢,就出去叫道:“柳妈妈,弄姨娘,小姐叫你快来。”只听得弄儿带着笑道:“来了,来了。”江潮道:“弄儿是认得我的,怎么好?”雪婆道:“急切里无处躲避,暂时躲在小姐的绣被窝中罢。”江潮跨上牙床,急将小姐香喷喷的被窝蒙头藏足的裹紧睡下。只见柳婆同了女儿阿弄走将进来。柳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,抚着小姐哭道:“小姐,你在三朝我便抚抱你长大起来。多承你好心,留我住了一十五年。指望靠老,谁知今日你长大成人,又要到北京去,我又多病,不能随你。只是今宵一别,我大分不能够再见你的面了。”说罢,又痛哭不止。小姐也是悲酸,说道:“乳娘,停一二年,必然还有相见之期,不必悲楚。”开了箱儿,把一套新绸衣、十两银子,以报乳哺之恩。柳婆谢道:“多承夫人送了八两,白绫二包,又承小姐厚赠。我只恐死在旦夕,不能见你,故来辞谢,不是思量你的东西。惶恨,惶恨!”说至更深,下舡而去。弄儿见他们哭得热闹,忘记问雪婆的甥女了。
江潮见柳婆母女去了,走将起来,挨着小姐坐了。摆上夜膳,夫人也来同吃。夫人爱着江潮,携了他的纤手只管亲近。雪婆与他坐在台角边。夫人命他坐在小姐身边,见他不吃酒,自斟一小杯奉他。江潮失声道:“晚生天性不饮的。”夫人笑道:“雪婆,你的甥女儿却会通文。”雪婆道:“女儿,夫人面前不可如此!”夫人见他钮扣松了,要与他钮好,小姐会意,自与他钮了。夫人道:“你甥女可曾许人么?”雪婆道:“尚未有人家。”夫人道:“你姓什么?叫什么名字?”江潮不敢则声。雪婆道:“姓王,叫做二姐。”夫人道:“你可肯随了你的姨娘,伴了我们小姐上北京去呢?日则与我家小姐同饭,夜则与我家小姐同衾。你可肯么?”江潮道:“若得如此,为幸何如!只恐我家父母不放去耳。”雪婆道:“承夫人美情!若说与小姐作伴,他也是极肯的,只是他父母怎么肯放他去?”夫人对着小姐道:“女儿嗄,昨夜一宵不睡,收拾已完,今夜同了这个二姐早些睡睡罢。”
夜膳毕,夫人出去了,雪婆闩了房门,教他两个同拜天地,成个夫妻之礼。江潮与小姐拜毕,各自和衣而睡。雪婆苦苦去扯他两个脱衣裳,跪在床头,叫起“江相公”来。江潮只得把衣服尽皆脱下,钻入被中,那雪婆又扯小姐脱□衣,小姐不肯,他又跪了,叫起“江相公”来。小姐见他是吃醉的,也恐弄出事来,只得依了他。又把江潮拖去,与小姐一头而睡,雪婆方才欢喜。开了房门,晓烟进来,雪婆同他睡在外房。那吴小姐冰清玉洁,江信生志诚君子,一夕同衾,或者是坐怀不乱,也未可知,只是仙人也证他不出。有诗为证:
其一:
渔郎误入武陵蹊,杳杳仙源路径迷。
兰蕙清香酣入骨,却疑春梦欲悲啼。
其二:
曾是春风桃李芳,楚宫犹记拂余香。
相思空自吟新句,谁料今宵效凤凰。
其三:
骨化魂销泪亦干,相思今日仅成欢。
青鸾别后常依镜,肠断春风惜羽翰。
其四:
万种殷勤尽雪婆,风流翻得泪痕多。
氤氲强作成连理,今后分离可奈何?
江潮与吴小姐一夕相亲,得同枕衾,玉体挨着玉体,花容偎着花容;玉腕相搂,春纤巧递。这都是雪婆勉强他的。小姐的里衣起先原是着的,或者江潮此心不乱,小姐贞操颇坚,也未必真个为云为雨,只好将就的作雾腾烟。
但是疑惑到底的话头大差也差不多儿了,他俩个听见晓鸡初唱,天色将明,道是一别无期,就流泪不止。江潮与小姐试泪,那里试得干?小姐与江潮拭泪,则是拭干而又湿了。那雪婆担着鬼胎,一夜不能安寝,黑早起身来,叫道:“甥女儿起身去罢!”江潮与小姐,各自披衣而起。雪婆道,“趁晓烟睡熟,你们两个就此分别去罢,省得天晓了,人烟凑集,倘有认得相公的,就做出来了。”只见他两人哭个不住。雪婆怒道:“烈丈夫铁肠钢胆,贞女子冰骨霜颜!今日也是个生死关头,做什么楚囚对泣?我雪婆昨夜拼命的使你两个偿还夙生冤债,老骨头就死也甘心的了,只是你俩个青春尚远,莫要露出本相,做出事来。快快拜别了去罢。”两人各自拭泪,交拜而别。小姐道:“吴媛身属于君,有死无二!”江潮道:“江潮深感错爱,之死靡他。”小姐将妆镜对天祝告:“愿分此镜,以为后期。若是永无见期,此镜碎为几块;若能果成眉案,此镜只是平分。”向砖地上只一扑,果然平分两半。小姐以一半赠与江潮,江潮藏在怀中。雪婆与他将就梳头,领出房门而去。小姐哭倒床上,江潮饮泣而行。
雪婆道:“还要谢夫人一声。”走到夫人卧房门口,夫人已起来了。雪婆道:“夫人,我的甥女儿要谢了夫人回去了。”夫人道:“吃了饭去。”雪婆道:“他是极面重的,趁早去,人烟还少,不须吃饭了。”江潮叫声“夫人”,道了万福,往外便走,青衣在体,竟忘了膝裤不曾着得。夫人道:“走转来,忘了膝裤了。”江潮只得转身。夫人看他花貌泪痕满面。雪婆道:“甥女儿道我别他而去,所以哭个不止,连这膝裤儿也忘记着了。”夫人道:“这一个好女儿,怎么环儿也不带一双?”雪婆连忙道:“家里不足,把他金凤环儿当了,他不肯带铜环,所以不带。”雪婆自己进去寻他的膝裤来与他穿,一时再寻不着。谁料夫人去取金凤环儿一双、乡花膝裤一双,与他穿带起来。江潮慌了,道:“待我先着膝裤儿。”夫人自把他衣掀将开来:青衣之内红绫夹袄、绿油裤儿。幸这件玄缎夹海青,江潮将青衣袖儿掩定了,夫人不曾细看。雪婆拿膝裤出来,已是着急了,道:“又承夫人见赐。”夫人道:“你的甥女儿不穷,有好衣裳着在里面。”雪婆道:“不瞒夫人说,他是与隔壁人家借的。” 夫人将环儿与他戴,又是没有耳朵眼的。夫人满肚疑心。雪婆道:“小时怕痛,不曾穿得。”晓烟也奔将出来,看了笑道:“雪娘娘,你的甥女儿虽然生得好,倒不像个女儿,倒像一个大人家的读书小官人。昨夜已与我家小姐睡了。”夫人细看,他衣领之中多是长领的,心中也晓然,知道是个男儿。只是自己差了,叫他与小姐同睡一宵。心中懊悔,只是不好声张,当时喝住晓烟,走了进去。
雪婆同了江潮出门,江潮遮遮掩掩,原走到氤氲庙前。雪婆开门,此时尚是早晨,没人进来。雪婆急忙与他脱下女衣,拔下花朵,去了女鞋膝裤,着了自己男鞋,依先是个美童子了。江潮感谢雪婆,连忙下拜,雪婆扶起,道:“郎君,我雪婆担着血海般干系。我做了这节事情,方才夫人谅必知觉;我暗使他明知是你,也不怕他发觉,我今此去,实为你二人而去,日后于中撺掇,相机而行。你须有始有终,等待着吴小姐,莫要学负心之人,尝过滋味就丢下了,使吴小姐终天之恨。你若果忍负之,我与吴小姐死去,在阎君殿前少不得我是个证见,吴小姐之情,江相公,你时刻勿相忘也。设使你的父亲替你另求佳配,你须明白言其缘故,勿要害羞隐忍,如负吴小姐之情,则鬼神天地自不肯相饶也。”江潮道:“小生若忍负了小姐,天诛地灭,万刃攒身。你去与小姐说知,随夫人到京求聘,如若不允,我决不另娶。”说罢,乃掩泪而[别]。江潮自回家去,雪婆即到吴夫人处,同赴京中去了。有诗为证:
蓬岛回波弱水流,仙郎乘雾不乘舟。
裴生玉杵何须觅,子晋鸾笙自有俦。
贾氏情深香暗度,魏王才富枕堪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