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重门深锁湮幽径,隔断寻芳信。借题偏是索寻思,晓妆犹起来迟,喜孜孜。彩云何在方惆怅,得得蟾光上。恰逢青鸟语难通,求凰又恶与鸦同,恨忡忡。
右调《虞美人》
却说生自月夜寄书之后,每日楼前徒倚,伫望爱月回音。不期腊尽春回,沓无影响,真是肠一日而九回。因作《九回肠》以寄意,其词曰:
一回肠,永日盼东墙。隔院分明人宛在,溯洄欲去路偏长。
二回肠,顾影倍凄凉。不为伊人多系念,羁栖何事恋他乡。
三回肠,受辱学佯狂。鱼服特来寻旧约,谁怜入网困腾骧。
四回肠,前事费思量。灰灭蕉楼无旧垒,不堪重见雁来翔。
五回肠,云敛镜重光。惟有素娥偏耐冷,夜深双照两人乡。
六回肠,挂起更难忘。纵有深心无与达,空留遗佩在身旁。
七回肠,无处可投奔。深院重肩门永闭,寻来不界隔蓬岗。
八回肠,鸡鹤列同行。局促樊笼难振羽,何时华表恣翱翔。
九回肠,远志可能偿?脱却北溟程九万,银河犹是隔红墙。
黄生书完,暗忖道:“世事变迁,人心反复,莫非怪我流于污下,玷辱也府第门风,遂尔决绝,竟致不问?即不谅我此来行止有亏,宁忘却蕉楼赠帕?已致兹憔悴,任是铁石心人,也将心动。况云娥小姐如许多情,爱月那般怜我,难道忽尔生心,全无发付?还记前日病中写书慰藉,何等绸缪,必无半路海却前盟。那日爱月见我病容,甚加怜惜,必然于云娥小姐面前从中宛转。奈他这几日潜踪匿迹,一定是内庭严禁,不容出入。我且暂放了心,再等几时,必有好消息也。还要看他再来作何回我。”算计已定,只得坐向楼前,睚目以俟。日过一日,并不见些动静。
又挨几日,乃是二月初旬。云娥与爱月日日商量,欲与黄生相会,计无所出。要如前次逾墙,往返实为不便。待要开那轩下小门,锁钥又被夫人收去。算来算去,俱有不便,亦惟日挨一日而已。
一日,二位夫人与绿筠小姐在堂上闲谈,云娥与爱月亦在相陪,正是四人对坐,一人侍立。忽见一小童冲入来,左窥右探。郭夫人便喝住问道:“何人乃敢到此?看门何在,容他擅入中堂!”那小童忙回道:“小人是周公子伺候书房的管家,名唤司茶,来讨府上门公说话,因不在外面,故此进来。实非窥伺,望乞宽容勿罪。”夫人听了,便问道:“汝寻门公何干?”小童应道:“明日乃是花朝,我家周公于欲请友人会饮春游,设席在云谷寺赏花。特遣小人来此,见借登山小盒一对,回来即便奉还。”夫人因命取出小盒儿,交与小童挑去。
郭夫人因对叶夫人道:“明日原来是个花朝,几乎忘了。我等家内也要置酒赏花,毋使良辰冷落也。”爱月亦在,便乘机说道:“昨承二小姐之命移梯折梅,见红螭阁百卉俱开,十倍往日。且明日周公子看花出外,隔墙谅必无人。即有管家,不须退避。不如置酒于彼,游玩一番。”郭夫人道:“这却不妨,但周公子已出春游,家中即有管家,我等只在自家红螭阁赏花,与他却无相涉。明日即依爱月,于红螭阁设席可也。”说毕,各自别去。云娥与爱月仍回涌碧轩。
是夜,爱月对云娥道:“方才所言,何幸夫人即允!但不知周公子外出,黄郎亦同去与否。万一不在家中,一同赴会,岂不空出一番机谋?黄公子一副肝肠,都在小姐。尔日这般行径,将痴死矣。明朝一过,再无机会。”云娥听了,不觉恨自心生,又成咏诗拨闷,拈毫濡纸,又是二绝。只见上面写云:
今宵白月露层云,春色三分剩几分?
盼到花朝春已暮,仍愁风雨不同群。
有心待月盼朝云,触恨伤情已十分。
惟是一园千里共,奈何咫尺恨离群。
云娥咏二绝,尤自无聊,不能排遣。因想:“隔不见,咫尺天涯,韶光无几,转瞬将归。明日花朝,殊难耐赏,心情顿减旧时,坐久愈无聊赖。黄公子明日倘不去看花,或可从中取便。即二位夫人与绿筠小姐俱在,无步步限定之理。倘离左右,即有机缘。那时桃源有路,或能不负佳期,也未见得。”说毕,已是三更,云娥与爱月两人同声一叹,各自掩门睡去。
且说黄生,是夜亦在楼头待月,痴想美人,不能放下。忽见司墨走到,因道:“公子明日邀同李相公并各友往云谷寺看收丹,着我与兄偕往。”黄公子道:“我不去,汝且同公子、李相公自去罢了。”司墨道:“见何寡情到此,独守书房,岂不闷死?”生道:“妆看亭中楼下,亦有名花可供玩赏矣。”又指着隔墙红螭阁道:“且无论自家花草色色可人,即是邻园万卉缤纷,耐观如许。我一人在家玩赏,倍觉适情起兴,吾弟不必多心。”说话未毕,又见公子进来。向生说道:“列位相公在外等我同到云谷寺看花,妆二人为何在此留连不去?”生知推脱不得了,只得检点书房,掩了楼门。
正欲出门,只见隔墙红螭阁上面有人,乃是爱月同一小婢手提着凳子,放阁中椅上。便想道:“阁中一向无人来往,今朝爱月姐上来,必是云娥小姐来此春游。今日花朝,拟在上面玩景。”欲待留迟不去,无奈公子在旁等候多时。生不得已,长叹一声,竟将楼门掩了,便同公子往云谷寺而去。
须臾,二位夫人果同着二小姐来到红螭阁下。郭夫人便向爱月问道:“汝方才移凳阁中,见隔园楼上有人与否?”爱月应道:“若是有人在内,树上莺鸣料不如许自得。”说毕,大家同坐亭中。绿荺道:“孩儿犹记儿时,常随先君日在此中玩赏,不料数年而来,世事变迁,少到此间,于今已久。今日叨陪年母来游,回首少时,依稀在目。但以先君去世,如此凄凉,细忆彼时,使人泪下。”云娥小姐听了,发叹一声道:“此事亦有同心。”亦不觉潜然。爱月见二位小姐在此生悲,便慰道:“看花乐事,何故悲伤起来?奴家劝一言,若非夫人与小姐逃难来此相依,安得与夫人、小姐聚首一堂?焉有今日看花饮酒?人生恒乐耳,人间世事大抵如斯。眼前景色,且以自娱。放下瞏日欢肠,向目前取乐可也。”爱月所言,真个字字刺心。二位小姐乃拭泪看花。
须臾,排上酒席,四人依次坐下,爱月乃末座执壶,各说闲话。云娥小姐只是低头不答,侧目倾耳,都在隔墙。奈上面竟日寂然,畜了一腔长恨。大家不晓其意,只有爱月一一领会。
直到午后,叶夫人对郭夫人道:“今日宜去看花,休得果坐饮酒,且到花间赏玩一番,不知尊意何如?”于是四人同向花间闲步。忽惊了一阵黄莺,二位夫人见了说道:“真乐趣也。”爱月拾了石片,要向隔墙掷去,叶夫人止之,又只得紧步相随,不敢再向墙头窥探。云娥小姐见了,心下益恼,只是无言。绿筠陪了半日,见他如许缄默不言,因问道:“姐姐为打今日寡言不笑,岂有所思?”云娥应道:“桃李本自无言,何必拘拘言笑。即有不言,何寡之有?”少刻,红日返照,鸟雀投林。郭夫人遂命仍归涌碧轩而去。
方坐吃茶,爱月进前又道:“天色尚早,二位夫人在此安歇,待爱月同二位小姐再去一游。隔壁无人,料亦不妨一玩。”二夫人见爱月如此说,只道后生心性,原不可拘,也不阻他,只嘱爱月道:“汝同小姐闲游,若闻隔院有人,即促小姐回去。”二位夫人各去安歇了。
二位小姐同爱月三人仍来坐在石上,又叙一回寒温。正是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