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勾股谑词成创解 叫出局美女胜奇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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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说王一鹃和沈三凤,晚餐以后,忽想起明儿上午,便须考试算学,就慌也似的各把代数几何,几个难问题,演习了大半夜,许多法术原理,都融会贯通,了然胸次,方肯安安逸逸熄灭了灯,学海棠春睡咧。

一宿无话,到明天绝早起身,梳洗完毕,略吃了碗半把的稀饭,一鹃三凤大家,拿着算学用的绘图器具,和石笔、铅笔、墨笔等,赶紧往课堂上,坐候题目发表。等了长久长久仍未见有第三人来,左右无事,便转入课堂隔壁的仪器室逛逛,推进室门骇睹理化手工各种重价器械,沾满尘锈,好像没人照管的样儿。一鹃叹口气道:“天物暴殄,好可惜啊。”三凤道:“咳,妹子,别怪他们暴殄,咱们学生,也可以收拾收拾的。”说着,三凤猛抬头,蓦瞧着正中悬有一副对联,便惊异道:“啊, 鹃妹,天下竟有这样好笔仗么?”一鹃听了他“好笔仗”三字,顿触所好,也忙忙的举起美人头,直向前方,定睛细视,只见两条白染黑字,新制成的十二言长联,那右首一联是:

时势造英雄,维多利经纶盖世。

左首一联是:

文明开女界,马季长丝竹后堂。

下边落款,为吴芝瑛书。一鹃大笑道:“到底吴夫人的笔墨,异样精神咧。”三凤道:“你瞧书法也工,语句也妙,当今女才子,其实名下无虚。咱们后生, 千万世也学不到他呢。”一鹃道:“只般的写作俱佳,恐就讲堂外张殿撰的楹联, 还逊他一筹啊。”三凤道:“虽未必压倒状元公,然彼此相较,大概在伯仲间了。”

看官们啊,原来通州张季直先生,也有些墨宝在里头,他的笔下本来较吴夫人为更胜,只因那副楹联,是他老手不经意之作,故而不见得十分超绝,他上下联句是:

廿纪维新亚欧合冶,

一堂讲学巾帼扬华。

语中也含有赞扬属望的意思,和吴夫人宗旨相同。鹃凤两姊妹,正在评优论劣,叹服吴夫人,忽一阵子的铃响,随着晓风习习,吹入耳膜。三凤道:“妹子,快走, 这是考课的上堂铃了。”一鹃道:“三姊,你瞧时计上已鸣九下咧,倘钱先生不做好事,再出那复杂繁难的算题,恐饭前就完不了卷,保险会之行,将成虚话呢。”三凤道:“只消笔底加速,三个钟头总可完事了。”说着,鹃先凤后,复转身向课堂来。可巧正教习钱剑虹、副教习朱鹤仙女士,方手拿着学生分数簿,不慌不忙,同向师位的大理石紫檀圈椅中坐定,和说书先生的雌雄党一毫无异。鹃凤各上前一步,对正教习欠身施礼,钱剑虹本是个倨傲非常的人,两眼位置,如同移在头顶心里,一众女学生,他总目为不识一丁,未免瞧不大起。单只王一鹃、沈三凤,鸡群鹤立,是他最得意的得意门生,故而特别青眼,居然拱拱手,还个礼儿。又翻开分数簿,在鹃凤芳名下,各画个到字。这时候南北两党分坐东西,大家目灼灼的,静待教员的命题。钱剑虹就取了粉笔,往黑版上写满了一版,王一鹃等七个头班生,各各将题儿抄了下来,便渺虑沉思的想准了算法,贴说绘图,又详又简,万非南党中的粗浅笔算,不能望其项背。那课堂西半边的二三四班生,却坐得歪歪斜斜,数十道俏眼光,都瞧定那一行行的题字,手内石笔,半动也勿能动得。最可怜的便是朱喜鸾与秦素蝶,十个亚刺伯字,勉强识全,平日所习的,至多不过三位头加法,今番的问题,都弄成了连连牵牵,着不清的许多算码,也不知他是加是减是乘是除,内中还中西相间,夹杂个一画一竖的十字形,想来想去,实在弄不出其中元妙,欲思质问同学,怕违犯了考课的规则,欲请示教习,又怕朱鹤仙不肯用情,空惹他抢白几句,若不一问明,势必缴白卷,越加难以为情。私念横也不好,竖也不好,自悔不曾学了莺娘,托病请假,倒未始非藏拙之道,为今这般丑,难免要一献于众人前了。喜鸾、素蝶方在计无所出,眉头上满布皱纹,恰值朱教习、鹤仙与喜鸾做个面对面。瞧着他怔怔出神,浑似石美人模样,也便猜到他的心下事了,因笑问道:“喜鸾妹啊, 别是这种便易题目,你还不会做么?”喜鸾道:“做是会做的, 不过有点点疑义罢了。”鹤仙道:“有什么疑义,尽可说与我听。”喜鸾道:“就是那(与)字底下的(十)字,西式算码里, 似乎用不着这劳什子的。朱先生啊, 莫非你的笔误么?” 鹤仙道:“嗳,岂有此理,这分明代表加字的记号呀,你们初学加法,怎说这加法的主脑字,已不在心了。”喜鸾道:“嗄嗄嗄,原也是个号儿,我半天的搜索枯肠,那里想得到呢。” 说着,色豫神暇,且瞧且写,就瞧加法,先从心窝潭里布算一番,起好了腹稿;然后用石版石笔,演了个未定草式,又琢磨了几次,才周规折矩的誊正了,将卷缴讫。那时喜鸾胸前一块石方算堕落,便管好笔儿,慢吞吞从课堂西边兜过东来,瞧瞧同学诸姊妹,都是逗角钩心,默默推算。瞧到头等生沈三凤的桌子上,蓦见他横七竖八正画成个三角形儿,不禁掩口笑道:“三阿姊,你可不是考图画么?”三凤道:“喜鸾姊,这并非图画, 也属于算术的一种呀。”喜鸾道:“是那一种算术, 我却见所未见。”三凤道:“这叫做勾股法。”喜鸾道:“怎样叫勾股呢?” 三凤道:“勾稽之勾,股份之股,乃是开方学中的一部分。”喜鸾微哂道:“嗄,原来是粉颈轻勾之勾,双股交叠之股, 这春色暗藏的佳名儿,果然非常风致咧。”三凤道:“呀啐,亏你女孩儿家,下得出这两句注脚。”喜鸾道:“就字论字,也算不了我解差的。”旁边王一鹃笑道:“好解得确,好解得确,若非你天字号里的聪敏人,怎能想得到这新鲜创解呢。” 说着,三凤握了笔,垂了头,似羞若愠,面盘上疑映带着几点晚霞,喜鸾又在旁看道:“哈哈哈,那图上边甲乙丙三个, 是否长于勾股的美少年么?” 三凤听了,休想能接他下言, 只索不去理会他便了。

看官们,难道他们当着先生的面,敢于这样虐谑么?都只为喜鸾平日很喜欢寻开心的,又经了前二月里的风潮,三大自由,已得校长的允许,诙谐谈笑,一发是奉旨奉宪,亦后谁来管得,所以喜鸾姑娘,把勾股两字的滋味,细细咀嚼,竟似旁若无人个样儿。此刻钱教习剑虹被他一席勾股话,闹得怒容满脸,浓浓的竖了肩儿,圆圆的睁了眼儿,嗔视喜鸾,瞧个不休。俗谚说的眼睛里放出火来,正是钱剑虹当日形状。喜鸾也见钱教习这副神气,便见机不再多噜苏了,正要收柬纸笔,想退出课堂外来,不料副教习朱鹤仙又叫住他道:“喜鸾,你来你来。”喜鸾骤闻叫唤,疑虑不前,暗思他莫非为了勾股的游词,特地叫我去挥叱几声呢。想着蹑蹑踽踽, 走向讲台前来, 说道:“朱先生,有何见谕?”鹤仙道:“你把这算题讲讲看。”喜鸾哑然道:“朱先生,疑我非自出心裁么?”这题儿(12345678910 若干)明明一二三四五加六七八九十, 得数便是五十五,谁也算不来呢。”鹤仙摇首道:“差差,你个十百千的位数,也没弄明白,岂不笑死人啊。”说着, 南党众女生都哄上来看喜鸾的算学卷,笑声呵呵,响彻屋子。鹤仙便在黑版上画一算式,指给喜鸾看道:“你瞧一万二千三百四十五和六十七万八千九百十相加起来,得六十九万一千二百五十五,方是毫忽不差的共数咧。”喜鸾微点头,怏怏不乐,默了良久, 将近十二点钟光景了,雪雁、沉鱼辈也都缴过卷,退归卧室。喜鸾回首一瞧,见课堂以西,跑得一个不剩,也就步迟迟的下堂去了。

午饭后,南党生都聚在一处,大家取着香皂擦过于手,拿着玉容散粉过于面,便要趁个空儿,打算到马路上玩玩。沉鱼与众姊妹道:“咱们今儿往那里去散散心呢?”雪雁道:“上海的别相景致,尽在咱们的眼中了,还有甚好玩的地方呀?”沉鱼道:“不是这么讲的,咱们整坐了两日,考的困乏了, 不拘何处去,寻寻快话,才好把胸膈间的闷气,开豁些儿啊。” 莺娘喜道:“鱼姊之言,正合着我的意咧。”沉鱼道:“妹子们想想看,到底有甚好玩的地方呢?”红鹦道:“有的有的, 我前天瞧见繁华报的花榜、状元、榜眼都在东荟芳潇湘馆内,可要同去赏识赏识啊?”沉鱼拍手道:“妙妙,就去就去。”莺娘忽脸儿一沉道:“我偏不去。”沉鱼道:“莺孩子,别做神作势了。”莺娘蹙额道:“求你饶了小妹罢,前番迎春坊, 险被花戏鸯窘杀,如今再不钻你的圈啊。”沉鱼笑道:“谁叫你拘拘谨谨,露出乡曲的马脚呢。”莺娘道:“咳,叫声你鱼姊姊了,那风月场中,本非咱们所应到的。”沉鱼道:“哼哼哼,妹子何所见不广啊,可知道鼎鼎有名的某宫保夫人,仿佛以花丛柳窟为消磨岁月的安乐窝呢。”莺娘道:“嗳,越发不对了,他们垂暮余生,借此以聊娱晚景,我辈金闺弱质,方当盛年,那得援以为例呀。”沉鱼道:“喔唷唷,你这些道学话,说给谁听啊,去去。”说着,强握莺娘手,挈与俱行,旁侧雪雁、红鹦复殷勤劝驾,或挽或推,莺娘身不由主,只得随他们走一遭了。于是鱼雁鹦莺,说说笑笑,一路出昌中校,叫了一乘轿子式的快车,马蹄得意,行驶如飞,不上一刻钟,已到东荟芳的弄口了。雪雁抢在前,惠了马车账,便招姊妹们,慢慢儿走进弄来,到第三石库门外一看正是潇湘馆,林黛螺、薛宝鸳的金字牌儿挂在上首,原像魁占百花的气概。雪雁、沉鱼便做个开路先锋,一脚尖跑将进去,莺鹦两个随之而入。外场龟奴一见也高喊客来,鸨母正从屏门后走出,瞥睹四位女干金身上边都似遇着些外国新气,不觉暗暗纳罕,思量这几位别是济良所女董,来咱们妓院里,查查有无逼娼虐妓的情事么?倒未免有几分心怯咧,等我探探他们口气,再作道理罢。正要开口,一想啊呀且慢,他们多系女流,我和他用那样的称呼才算合式呢?想了一会,嗄,有了,也尊他声女大少,终大差勿差的。沉鱼等踏上阶沿,惟见鸨母呆看他们,并没一句应酬的话头,满心疑愤,便想发作起来,鸨母忽笑问道:“诸位女大少,今日甚好风, 吹得你们贵人来呢。”沉鱼道:“长久要来了,你家林薛两姑娘的艳名,是久慕的。”鸨母闻了此话,心下为之一宽,因答道:“蒙大少枉顾,可喜得紧,但可惜事不凑巧,咱们黛螺女儿早看戏去咧。” 沉鱼道:“宝鸳呢?”鸨母道:“宝鸳有客在那里,也不容他弃旧怜新的。”说着,外面石库门口恰停下一顶花舆, 鸨母见而喜道:“我儿回来咧,好算诸位女大少的福气。”沉鱼向外一望,果见一位体态轻盈的名妓,带着个略有姿色的大姐,先后进屋子里来。鸨母迎上前道:“儿啊,列位女大少候你多时了。”黛螺便和他老妈的调,也撮着笑脸道:“女大少们, 请楼上坐坐呢。”沉鱼道:“好啊。”即时四美人跟了一艳妓, 向屏后扶梯上一迳上去。大姐抄上一步守在房门根首,揭起门帘,待他一个个跨进房中,黛螺就请他们沿窗坐下,请教大少尊姓,沉鱼等便一一说了;林黛螺又各各敬过瓜子,方才一同上楼的。大姐手捧了金水烟筒,走过来装了几口烟,沉鱼是惯吃雪茄烟的,许多皮丝净丝,都觉得嚼蜡无味,所以一口回绝,经不得他扭扭捏捏的再四歪缠,无奈抽了两口。林黛螺复坐到沉鱼近身,同他扳谈扳谈。沉鱼趁着阳光映照,把他仔细一认,虽非尽属真色,却也秀溢眉宇,知那青莲阁五层楼的拉客野鸡比较比较,差不多天堂地狱了。毕竟花榜第一,也有三分小道理的。瞧了一回,沉鱼便吩咐摆台面,取局票来,莺娘道:“我没局可叫,还怎样呢?”雪雁道:“莺姊姊,我给你代了一个, 只是坐场钱要你来的。”莺娘道:“这倒不在乎。” 于是雪雁、红鹦都草草不恭的写了局票,大姐接下立着外场去叫。诸事已毕,起手巾大家入席,酒过一巡,四个局儿陆续俱到,彼此略谈了三五句,便相互猜拳,开怀畅饮,各人唱了一出帮子调,清脆喉咙,顿触动他们唱歌的兴致,沉鱼含笑道:“妹子们, 咱们何不唱一支歌,来助助兴呢?”雪雁道:“极可使得。”红鹦道:“没有唱歌书,如何唱法?”沉鱼道:“前礼拜所唱的有撰新歌,可记得么?”莺娘道:“可就好女儿呢。”沉鱼道:“便是。”莺娘道:“这却尚堪记忆,总算祖宗有灵。”红鹦道:“还好, 这好女儿我也牢牢记着的。”沉鱼道:“即如此,唱唱看呢。” 说着又顾谓黛螺道:“烦你潇湘馆主,弹起琵琶来, 和和咱们的歌声咧。”林黛螺道:“唱歌是向不擅长的,怎好瞎和。” 沉鱼道:“咱们只求热闹些就算了,何必定要拍准扳眼呢。”黛螺推却不脱,只得依儿,沉鱼道:“妹子们那个先唱?” 红鹦道:“你鱼姊儿,自然首屈一指的。”沉鱼笑道:“有占有占。” 话方毕就想好歌辞,按着独览梅花的腔,拍唱起来道:

好女儿  好好好 抵制抵制  手段十分高 拘拘束束不自由  毋宁死得早  一般规则蹊又跷 告白森森  令人魂胆销( 指第五回金校长之告白)   脂粉队 娘子军  小小团体结得牢  才博得清和迎春  笙管听敖曹 吐的温  叙通宵  管甚么烛烬三条  从今后  休再起风潮 好好好

唱毕,便挨着莺娘了,莺娘唱道:

好女儿  好好好 缠足苦恼  缠足苦恼  盈尺莲船 又恐贻人笑  怎及得不大不小  伸缩自由难 画描  红的瓶  水泛桃  绿的瓶  雨打蕉 此功此效  料想世界少 点点滴滴杨枝水  远胜那波临顿  情天不老( 见四月十八时报梅花落小说中)  可以处家庭  可以入学校 攸往咸宜  而今而后乐陶陶  新也好  旧也好 好好好

莺娘唱到结穴的好字,雪雁又接唱道:

好女儿  好好好 二万万同胞  废物废物 普受了讥和诮  不出闺门躬作操  没世枉劬劳 事事服从  自贱自苦还自挠  那比得我辈青年  表面居然受女教 上海兜兜福不小  新舞台  陈列所  一览无余 早经走几遭  东西荟芳 领略花围与翠绕  怕不是新学名誉  继长且增高 好好好

雪雁也唱完了,红鹦想要轮到我压末的小妹子咧,就按了G 字调,高声唱道:

好女儿  好好好 二十世纪新风气  雌伏雄飞 端的女中豪  某总会  品品萧 一曲琵琶  胜比风琴妙 潇湘蘅芜  大乔与小乔  个中阿娇真个娇  我便化作男儿 也应魂为销  男女界限破除了  运动自由  主义坚抱牢 酒地花天  及时行乐最逍遥  偌大幸福  大幸福 如今分半属吾曹  好好好